句句实话,在外的,不欺人。道人看着那人的无助,听得出些绝望。

咋办?那人问了知道无解,转身要走,道人却有些不忍:这位师傅,说了你只一听,不必挂怀。

嗯。那人转身看着道人,黯淡目光里,神气早散了。

图不来不图,出家人不是为了避世才修行,修行是为自家安宁。说完,道人不再停留,顺街往前去了。那人怔在原地,不知听清那话没有。一会儿,他缓缓往前,正是道人的去向。人来人往的,他们两个人消失在垣丘的街道上,只左秀娥知道这道人来过。伺候她走过那里,偶尔能想起道人的话,好似安慰,又如咒惑。有时烦乱了,她曾故意走到那里,心里便安定了。她没有跟谁提起道人,看见白义的时候,反倒感觉白义有些不自在,点头招呼里多了些慌张。

到了年纪,这样的光景,白义明白,差不多只剩下活着了。这个“活”本身是有点凑合的意思,挣扎了绳子会勒得更疼,所以不要轻易给自己找事儿,就是不给白玉找事儿。但是毕竟男女之间,有染不在当初,心念一动,能吓人一跳。白义知道可能会有些什么,挡不住,他只知道自己不敢主动“找事儿”,但是如果……一想,他有些沮丧:唉,这把年纪,还能咋啊。

白玉进来时,看着父亲把自己裹在烟雾里,想说什么,又没张嘴。白义连忙按灭烟头,起身进了厨房,打开煤气灶。两个人,一个菜就够了,基因决定了他们对米饭的偏好。排骨炖豆角,里面的蒜都是整瓣的,垣丘人是不会放大酱的,白义习惯性的撅了棵大葱。他们默默吃着,不知多久了,这种看似沉闷的场面在父女之间已经是亲近的依偎了。那喜悦里没有话,吃了再说吧。

爸,走了哦,完了我直接“零点”班。白玉用围裙擦了擦手,解下来挂在铁丝上。

哦,慢些。白义点上一根烟,看着天色将晚,他有些困了。好几次,接着这个劲儿,他睡到天亮,起来记不起梦了些什么。实际上应该记得,大概最生动的是那些无法拒斥的梦了,别的,一成不变的重复早就不占心思。有几次他记得白悦回来,也是吃饭,不说什么。吃完走了,白义觉得空落落的,不像是白玉上班时候毫无感觉。梦里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孩子们吃完饭出门,为什么白玉出去的时候自己心里没有感觉。他在梦里想啊想,特别想得到答案,稀里糊涂的觉得是心沉,自己多事。醒来的那种惆怅才是更难受的,白义越发觉得在梦里还是好,比醒着真。他时有些惶惑,假的好,和真的不好,哪个都摆脱不了。谁也解释不了这些,说不定每个人这么想,对谁都开不了口。

白玉开始下腰,左新民在一旁不远处站桩,他的身边是发合。刚才还稀稀落落的有些人,这会儿开始一个一个的往光亮处去了。夜色起来之后,广化寺后面这块平台上,被月光反射出某种异样的光亮,清灰皎洁,十几步外也看得清人形。一般这个时候左新民才让他俩开始走套路,发合练完了他一般不说,白玉开始之后他时长打断,上去点指,并且口气严厉。

不过是句玩笑话,左新民不在意。他知道发合那性子,几天便会撤火。多少年了,自己孩子不是那块料,碍于答应了白玉,他随便教一教也就是了。可左新民没想到,白玉算是块料,这缘分怕是从白义那儿已经开始,只是谁也没知觉的早安排好了。

很多没啥用的技艺反而得碰巧,真有用的那些东西——像水泥——不需要人发挥什么,按着章程走就能不出岔子。弹琴,画画,下棋,还有舞蹈,高下之分的刻苦里,左新民觉得天分得占到八成往上。他深知自己资质不高,全靠苦功,而同时也明白什么是天分,白玉一伸手就有,他看得出来,心里一惊。白玉不知道,左新民也不能说,只作漫不经心,指点的那种认真,在发合看来是长辈的严厉,并不诧异。他为了跟白玉在一起,把所有时间填满,自己也试试到底俩人会不会腻烦。发合觉得白玉学得快,没个把月,起码套路上比自己利索得多。他在一旁摆摆架势以后,看着爷爷指点白玉,柏树林里的声音流水一样涌上来,平台便船一样浮在垣丘的高处,与灯火恒定的隔着那么远。

偶尔会有人经过,能看见一个或几个人影棋子儿一样从这头儿出来,到那里消失。哪怕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为什么,这里也不那么黑。广化寺归文物局管,这几年才有了几个僧人,晚上还是静悄悄的,在平台下面一片森然。谁也没见过这平台上的大殿是什么样,连广化寺的后墙也把这片平台排除在外,态度鲜明的把唐朝的过去和现在分割开来。

老看那几个套路,发合时常就分神了。一天天过去了,柏树不落叶,只风声时急时缓。

小玉,下山时候当心哦。左新民拾掇了周身,掸了掸自行车座,没有骑上去,推着走了。这些日子,都是他先走,差不多每天都是这句话。看着爷爷慢慢消失在平台的边缘,他们还会坐一会儿。如果是零点班,便多坐一会儿,耗得差不多再走,吃碗混沌或者炒面直接去车间;如果各自回家,白玉会说:回吧,我爸可能都睡了。

今晚风有些凉,发合把自己的衣服递给白玉。她推回过来,站起来穿好外套,发合知道该走了。不过白玉坐在条石上,没有走的意思。发合有些诧异,却也没有说什么,就在那儿站着。月亮地里这时候明晃晃的,他像是能看出白玉脸上的思虑一般。刚刚一通拳脚,这么一晃儿,她这是……发合想问,可不知道该怎么问。他自认为俩人已经很近的时候,哪怕一个表情,还是显出更切近的距离感。按说应该越说越多,可还是差那么一点儿。这点儿,在某个间或能显出生分。

小左,要不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白玉的声音离得很远一般。

咋回事?是有啥情况了?

没有,就觉得……一天天的,有些事烦人。

哦,是不是我爷说我姑……

我知道,这还真挺烦人,不是说谁,是说事儿。

发合点点头,看着白玉,不知道该不该接着说下去,有点后悔说出来的。风送过来的声音里,有山下厂里机器轰鸣,微弱又疲劳。白玉心里的郁结不知如何排遣,她觉得说了也没什么意思,目前改变不了什么。而且有些事偏是这么奇怪,合适不合适的一块儿凑在一起,让人无所适从。白玉心疼父亲,可要是左秀娥真成了自己的后妈,现在状况里会明显出的别扭,难受就难受在无从说起。越是明白现实的处境,她看见发合会觉得一阵烦恼。很多天了,几次想开口跟发合说说,可是发合说可能更好。俩人的事凑成两对的缘分,长辈们不提的话,得一直等下去吧。

父亲和自己都要往好里过,而白玉觉得这好现在看似乎还好不了。人们在议论着自己家的事,路边的眼神里有了对她的新鲜照亮,烧烤摊上的熟人似也会多看一眼。何小萍倒是不说什么,可今天还“唉”了一声笑了笑。她这不就是听到了什么嘛。白玉有些恼火,却无处宣泄,她不知自己这么想了别人会怎么看她家这悲催后的热闹。尤其是发合,可能会觉得跟自己一样,这时的进展便有了阻滞。不过白玉无法不去想以后四个人真成了一家人的场面。想着想着,她总是会被惶恐扰得心烦意乱。她明白得继续忍住,很想跟发合商量而无从说起。练拳是精进的,而徘徊在当下。石头的冰凉和月光水一样的流泻,跟时有时无的烦躁合拍。

没事,你走吧,我在这儿坐一会儿才舒服呢。白玉勉强笑了一下,发合看不出那种凑合。想了想,看看四周:不害怕?这大晚上,没人。

有啥么,谁不认识谁,放心。白玉摇摇手:哎呀,看你。

发合没再说什么,骑上摩托,灯光曲折的往山下的亮处扎下去。朗然月下,这里如今并不荒凉了。他没担心白玉一个人,是想能不能陪着她,多在一起一会儿。那么大的月亮地里,只他们俩人,明晃晃的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越往人多的地方去,月光倒暗了许多,灯光冲散了发合的思虑。他不想吃什么,也没往人多处踅摸,不想回家,睡不着,想找个人少的地方也自己坐一会儿。

越是想找什么,越是找不到。发合在路上一直骑,每一个完全熟悉的段落,不需要用脑子指挥油门,骑在摩托上的逡巡,坐别人车一样。那么是谁骑着摩托往前,风吹过来扬起浮尘,是不是也落在别人的脸上。以一半的自己继续游荡,发合顺着自己的心意,摩托车顺着他,往月亮更亮的地方去。

还是这一大片明晃晃的撂天地儿,没有一个人了。真亮,月亮又大了一圈,间或虫鸣与发合一样应和着此刻的场面。白玉已经走了,发合走过去,也在那条石上坐下来,继续仰视,感到越来越耀眼。他听不到是不是传来机器的微弱的动静,看着天上。

还别说,这长条凳跟那块条石一样硌人,一样冰凉,跟罗建军的眼神一样。平常他就那个怂样子,随时阴阴的。发合心里一点也不着急,好好的人不可能没就没了?开玩笑,垣丘这么些年了,还没人说丢了呢。不可能。他对眼前的真实感到怀疑,坚持着自己的判断,不能在现实中接受别人表示出的惊讶。

事实上罗建军已经很克制了,罗琳一再说不能吓唬这小伙儿,而且几个人也这么说,但看这小左的架势,好像不怕什么——每次都这样,只要厂里谁进来,每次都一样,一群熟人一堆央告,好像他不是警察,只会得罪人。

垣丘城任何人之间不会没有联系,他和小左之间也一样。

要不是因为他们都熟悉的白玉,大概也会偶然坐在相互对面,比如老秦家的面跟前,不是这一兵一贼的势成水火。尤其发合的恍惚,罗建军的经验里判断觉得这小子的涣散,更该是有些心虚。不喜欢的人之间没有理由,罗建军本能上讨厌这样的小伙儿。厂里很多人他都讨厌,多数是这么懒散的上下班,实际上是混,等到个媳妇,混成父母,混到退休。罗建军也是厂里的子弟,因为抓差办案,自己给自己的姿态了个位置,因此有了对发合的——也倒不是偏见——讨厌。

罗哥……

你好好的啊,咱在这儿呢。罗建军按捺着,指了指墙上显眼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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