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娃说,一块来,吃饭么。
哦,对,行行行,对啊,她家只俩人,那就能来。
我是想把娃看一下,有些年没啥可高兴地了。
爷,少想些,你身体美地跟啥一样,我马上跟她说哦。
左新民看着孙子出去,还是小时候那身形,大了好多。那也就是说自己更老了。现在练起来觉得气力上有些亏,可还利索,不练睡不着,也吃不下。房子跟他一起老了,那种破败自己暗地里明白,看不出来。
白义听白玉说了点点头,然后开始翻柜子,要找点什么。白玉帮他扶着凳子,在落满灰尘的大立柜上面拿下来个纸箱子,里面玻璃撞击出叮咣的声儿。他掸掸上面的灰,从里面拿出一瓶酒,看起来商标又脆又黄。
这是要给老左……
叫左爷爷,还老左老左的。
哦,这么老的酒就送人了?
是啊。白义没再多说什么,他打起精神,心甘情愿的赴约。那瓶“壅城”当年也许就块八毛的,几十年过去了,不是钱的事儿了。也不知为什么,酒鬼使神差的放到现在了,按说早该喝了。看来这物件还是人家老左的,有些事儿到头来,转了一圈等于没转。再说了,有这样的东西,还能多个话头儿。
左新民从来是自己做饭,自己拾掇,儿女常过来,并不敢在自己长大的院子里踅摸。他倔得很,因为这样的好身板,凡事亲力亲为,儿女搭手,他打心里觉得缭乱。不是他们不孝顺,是不愿意从他们的身上感受自己的老态,不情愿。每天这么想着,好像一直能是五十来岁。想着就能是。叫白义来,是为看一眼白玉,不管什么样他都情愿。因为那是白义的孩子,这是命,是缘分,恰到好处的着落。
白义刚来垣丘那年,分到山上的石料场上班,跟大家把山炸塌,再把大石头弄小拉走。从那里到宿舍有卡车来去,但要走路得一个小时。有时候任务紧了,加班晚了得自己走回去。当年那一路也没个村子,只有零散的耕地起着坟包,还有庙的废址,走起来荒的多少有些瘆人。尤其冬天,山上除了柏树的灰绿,都一色的枯黄,白义觉得这里比起老家来空气里总有不消散的土味儿,鼻子痒得想挠,鼻涕特别多。跑车的那条路土更大,走路的小道儿还能近一段。天差不多快黑了,从山上下来,土味儿里又包裹着家家炉灶里的煤烟柴草味儿……这时,他会想家里老婆跟还不会说话的小玉,千山万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她俩接来。
过广化寺废址后面那片巨大的石筑平台时,对面过来俩人。这儿的这会儿,本该人迹罕至。看不清是谁,白义默默往前,手插在裤兜里。三人错身的时候白义被迎向而来这二人架住,腰眼上顶上了什么。他肯定慌了,却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不知说什么,轻易被制住无法动弹。那俩人戴着棉帽子,围巾遮面,眼里的光灰突突的。
把钱拿出来!此刻白义觉出腰上顶着的可能是个攮子之类的,要钱得给:在,兜里,你拿。
那会儿一月才几十块工资,而且要攒起来寄给老家,自己买饭票吃食堂,身上从来没揣过十块钱以上。俩人不顶着他腰了,把兜翻了一遍也才几块钱,那这个劫抢得便有些窝火。其中一个一巴掌扇上去,白义结结实实挨着,一声脆响。还能怎么办,他不敢还手。接着又是两脚上来,踹得他不得不倒下,跌了满身土。白义不敢说话,这怕会让那俩人搓火,受着一脚接一脚的踹。白义干脆闭上眼,肯定是哪根骨头断了,他发不出声音。脚不再跺下来的时候,白义已经虚弱到认为自己可能快死了。
真倒霉,这个遥远的鬼地方,真冷。白义有些心灰,对眼前无能为力。而他听到巨大的撞击声,就一下。不知是什么撞了什么,白义被震醒了,睁开眼睛。他模糊看到,有两个人倒在身旁,有一个人正在他们身上摸索着什么。
小伙儿,能起来不?
哦。白义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起来,一动,好几个地方剧痛。
先嫑动,等把这俩怂绑好……哎?狗日地还扑腾。那人一拳招呼到身下的一个人,那声音听起来是击碎了什么。白义明白这人拾掇了抢自己的人,哪怕再疼他也想站起来。先是翻身,跪着,窝着,双手撑着地怎么也站不起来。那人过来几乎是托起了他,手上的力气极大。白义站在那儿,只要不动便不疼。他看那俩人跪在地上,被反剪捆着,用的是刚才还捂着脸的围巾。天更黑了,那三人的面容越来越模糊。
是这,你把我车子推上,能撑一下,走不动就停下,我把这俩先弄派出所去。那人没等白义回答,拎起那俩人推搡着走了。白义看看不远处的自行车,缓缓挪过去,扶着自行车,汗就下来了。骑是不可能了,推着往前走了没多远,还有个坡,只好停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黑洞洞里走过来几个人,把他放在担架上时,白义看着星星,刺眼得像是正坠下来,就晕过去了。
救他的人正是左新民。几十年来老左每天会到那里练功,劫匪没注意不远的地方还有人。老左近身后只一招把二人撞在一起,没登时崩坏他们更是真功夫。从派出所出来,他想了想,还是到医院去了。白义两边的肋骨断了,脾脏出血,只有割了。厂里的人在手术室外面,看着老左过来,赶忙掏出烟:老同志,肯定是你吧?
是我。老左抬手一挡:小伙儿咋样?
唉,倒霉呗,家人都在黑龙江呢。
你看这把娃欺负地啊。老左背着手,看着手术室的灯亮着,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好几个月,白义才算缓过来。哪怕身子软,也得先看老左去。要不是这位贵人,自己可能还不止赔几根肋骨和脾了。那会儿他是愉快的,有种大难不死的喜悦与满足,每个人见了白义都会觉得他笑的有些过分,理解不了这人的心情。老左也是,看着好似满面春风的白义,有点诧异:小白,利索了?
是啊左叔,利索了。
唉,有时候这是定数,算过去了。老左也不介意,让老婆给倒水,看着桌上白义拎来的点心和酒,脸反倒沉下来。
左叔,您的好我记着,别嫌……
我就是嫌,搁谁那会儿都要出手,还翻了天了,你拿这来我可不高兴了,才挣几个钱。因为不熟悉,马上尴尬了,白义能觉出老左是严肃的。大恩之谢,该是个什么谢法,他也不知道。俩人这就僵了,没想到还弄出尴尬来。老左看着有些慌乱的白义,觉得有些不落忍:小白,我门里的人,不求知恩图报,这是缘分,你心里放不下,我还睡不着,千万不要再记挂,记住我的话。
那天,老左留白义吃饭,两碗扯面,下了一瓶“雍城”。走时,老左把另一瓶酒递给白义:拿回去,要不就到商店退了,把钱攒上。
后来这些年,小孩长大,该走的人走了,老左对白义一直那么淡,像稍微认识的人,街上遇到仅仅颔首招呼。逢年过节,红白喜事,白义去行礼,老左也是点头招呼一下。他们因为那一天认识,以后一直是这样相处。那瓶酒白义没有喝,一直放到现在。
老左拿起这瓶酒,没说什么,拿牙把瓶盖咬开:小白,这是那一年啊……你看我这牙还可以吧?
左叔您这身体,确实,人得练啊。白义虽然有些强打精神,说这些时还是笑了。看到老左他可以想象成自己的父亲。这么想,他能多说几句。老左看着白义,有些后悔了。这人的身上累积的这些事,把人压的没一点脾气了。搁谁身上,也许都是这样的低落。这时再直截了当,该说不该说的,便不好说了。看着一边的白玉和自己的孙子,正好的年纪,哪会不般配。
他们安静的喝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发合给斟酒,白玉偶尔吃几口,一侧那么安静的陪着。肯定是有什么事儿,老左不说,白义也不会问。说是吃饭,便当只是吃饭。白义看着小左,早感到了什么,老左跟前,再不说点儿什么不合适:小左,没跟你爷学啊?
白叔,我下不了那个苦。小左陪着笑脸。
发合老实,就是,练不练地不要紧。
多少练练,锻炼身体么,左叔,女娃能练太极不?
能,咋不能,我师姐前年刚殁了,九十五。
左爷爷,您现在还是每天去广化寺?白玉开腔问道。
是,功不练饿我跟没吃饭睡觉一样。
那您是为了不让人看还是啥,那么远。
不怕看,功夫有啥可藏,只是个习惯,几十年了也没见谁跑那儿要跟我学,现在都顾着挣钱呢,学这能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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