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不知道是更高了还是继续在盘旋里跌跌撞撞,云绕在脚上,能踢开似的。一阵一阵的来了又去,一遍一遍捋着草木,周身挂上了氤氲。这时再想想厂里,想想垣丘,想想齐齐哈尔,白义眼前的现实不得不成为真切的虚幻。这是他到过最往南的地方,湿润得如同遥远的夏季松嫩平原。空无人迹的深山,翻过去是佛坪,那是真正的南方了。
他的每一步把自己的身体往南多送了一尺,如果寻觅注定会有终点,那该是喜悦的。是老了,还是念想坠着身体,每一步的艰难从脚跟长出刺,锥着心。白义除了这么走,没有释怀的形式。再大的山也有高低错落出的尽头,何况秦岭,能有多大?不过据说只横着八百里,一里一里走的话,这辈子能走完。他停下来,拄着木杖,看着一直跟在十米之外的左发合。
因为此时思虑的朗然,他甚至笑了一下。
这些天,他们已经一人磨破了一双鞋,在山的深处走,跟见到的那些——只几个——人打问。看见每个人都想穷追不舍,要把所有的村子走遍,要不便不会启程。发合的脚已经肿了,自己觉得消肿以后也还会继续疼,但得忍住接着走,越走就越接近不疼的那一步。路上落雨一般湿滑,山空鸟鸣,听得见两人的喘息和心跳。要再过一会儿才能知道会不会出太阳,衣服早已经湿透了,两人头上冒着白气,这么一前一后的,没有话的往前。
白义停下来,四外打量。山和山长得不一样,但昨天的山和今天的看起来倒没什么区别,只是远处移动的那个小小身形大概是个人。他没有力气喊叫,回头招呼发合:小左,前边是个人吧?
小左喘着粗气往前略略奔了几步,看了真着:是,衣服是灰的。
叫等一下,咱今天才看见这么一个人。说着,白义缓缓的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手捋了捋头发,甩下满手的水珠儿。小左高声唤了,那人停在很远的地方,枯木般立在苍翠之间,顿了瞬息,开始往这边走。小左直接坐在地上,掏出水壶猛灌,喝完了看看白义,把水壶递过去。
天光垂下,石头的颜色和树木的层叠里,那个人缓缓过来,跟从一通壁画里浮现也似。白义和发合挣扎着站起来,候着来人近前。这人挽着发籫,用树枝别着,三缕须髯肯定是经年累月,已经染上灰白。他褪色的袍上满是补丁,而面色沉静,把手里的柴刀入了背着的藤篓里,打了稽首:两位先生,咋啦?
道长,麻烦了,我俩往三星桥去,这走的对吧?
对,只这一条路,咋不坐车?
这路还能有车?
有,从燕子坪有拉东西进去的三轮儿,少。
那,还有多远能到?
慢慢走,天黑了差不多能到,不急。
谢谢道长,再麻烦问一下这周围还有啥村子没有?
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垣丘的,来寻人。
垣丘,那远了,人寻不见了?
嗯。
秦岭深啊,咋能知道一个人在哪个房子里?村小,几户人也就算个村,我在这儿多年,还没见过啥人多的庄村。
道长,麻烦你了。白义欠身,拿起拐杖继续往前去。许是歇了,他比刚才走得稳了许多,急急往前。发合冲道士点点头,跟在白义的后面。他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掏出张照片:道长,你看看,见过这个人没有?
嗯,我看哦,没有,这是你要寻的人?
哦。
没见过,在三星桥?
不知道,一路寻着。发合又回身而去,白义已经走远了。道士看着他的背影,不高的声音,也能让他们听见: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发合站在那儿迟疑,看着越来越远的白义一直往前。他应该听见了,听不明白,找一个人找不到也是这样的混沌着。蝴蝶安静的忽闪在林中,五色乱目,与低矮的灌木野花隐现着,似在躲避大树偶然漏下的光束。这样似乎从不曾改变的景致,显不出行脚的焦虑,只是人心里有些懈怠,想坐下去,只存在于这丰沛的寂寥中。
道士慢慢过来,卸下藤篓,看着坐在道旁的发合。这山里的人要遇上了,有些话不说,怕是再也没机会了。
你能赶上老者,听我把话说完。道士往篓里掏着,捞出两个野果递给他:吃吧,遇上了便是你的。
如果远远看着他俩,一坐一站,云来雾去,那刻也沉静如亘古。道士轻声漫语,发合看着地面,一言不发。白义走远了,回身看看娃没上来,就走得慢了些,而一直走,直到回身时又看见了他才停下来。再一次歇息时,他们一人一个馒头啃着,咬芥菜头。小左看看白义,再看看路的来去:叔,差不多咱回吧。
那道士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世上没有鬼,鬼都是人心里想,想了就见了,我说我确实看见的是活人,在公路上看见的。
是,那就找,找不动了再回。
嗯,叔……
到三星桥问问你先回吧,我自己可以。
叔……
山才有多大啊,有腿,你放心,叔不勉强,信你。
浓荫更沉郁了,今天的太阳复又被云遮了。说不定会下雨,那走起来会更艰难。白义起身往前,往上看了看:人一转眼是鬼,谁家人能嫌弃自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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