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去,说我要求见梅妃。”

沈无双愣了愣,他的思绪似乎被这个名字惊扰。

晚月压低了声:“张辉说去云城。”

顾楚生放下卫韫,激动走过去,握住沈无双的手道:“沈无双,是我,顾楚生!”

军队迅速朝云城赶去,楚瑜在马车里,慢慢冷静了下来。她哆嗦着自己抱着自己,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卷起帘子,看了一眼坐在车外的长月晚月,平静道:“这是去哪里?”

“顾……楚……生……”

云城是赵玥距离华京最近的管辖地区,长公主梳理着赵玥的发,平静道:“可。”

沈无双干涩发出音来,他嗓子似乎是受过什么伤害,声音极其难听。顾楚生愣了愣,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里?是赵玥把你关在这里的?他对你做了什么?!”

楚瑜跟着长公主出了城,他们刚到了军前,张辉便领兵上来,在龙撵前方,恭敬道:“陛下,娘娘,我们先退回云城吧?”

沈无双听见赵玥的名字,神色动了动,顾楚生见他的模样,便知他在这里受过太大的刺激,他看着沈无双发白开裂的唇,和他身后一坛又一坛的药酒,便知道他是依靠着这些活下来的。

*****

他站起身来,走出房门外,去倒了一壶茶,打了水,然后回到地牢中,先将石门关起来,然后从内部上了栅,接着他将水递给沈无双,又放了几颗药在沈无双手里,叹息道:“先吃点吧。等出去带你去吃好的。”

阿瑜,你已出城,应当,安好吧?

说完,他走到到卫韫面前,背对着沈无双,开始清理卫韫的伤口。

他低喃出声。

他知晓今夜要将卫韫救出来,药、绷带、酒这些东西都准备得齐全。他开始给卫韫清洗伤口,然后擦药,一面擦一面道:“也不知道你现在情况怎么样,还能不能帮忙他看一看,我毕竟不是的大夫。”

“阿瑜……”

“大夫……”

苏查离开,压着卫韫的百姓纷纷冲向了自己的家人,卫韫倒在地上,他微微睁开眼,雨水落在他眼里。

沈无双听到这个词,似乎是想起什么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到了卫韫面前。

这一番吹捧让苏查极为高兴,他大笑着,领着顾楚生离开。

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蹲下身子,机械性开始给卫韫包扎伤口。

顾楚生赶忙再跪,谄媚道:“陛下气宇轩昂,既又北方之豪情,又具南方之风流,无论北狄大楚,陛下皆乃天下之主!”

顾楚生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沈无双并不是乱来,终于歇在了一边。

“谢陛下!”

等伤口包扎好了,没有多久,卫韫在药的作用下悠悠醒了过来。

说着,他转过头去,同顾楚生道:“顾楚生,要不,我就封你当丞相,我也当个大楚皇帝试试?”

他缓了一下光线,随后转过头去,看见一旁的顾楚生:“顾兄?”

他烦躁摆了摆手,起身道:“罢了,将他拖下去,别弄死了。”

叫出声后,他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他转过头去,愣了片刻后,他惊诧出声来:“无双?!”

苏查静静看着他,一时之间,竟失去了几分趣味。

沈无双没说话,他呆滞看着他,卫韫艰难撑起自己,紧盯着沈无双:“无双,”他放柔了声音:“白裳还在等你回家。”

哪怕被他所守护的臣民背叛,哪怕是被人强行折断腿骨,似乎都不损他风采半分。

听到白裳的名字,沈无双终于动了动眼珠。

他虽然跪下,可是众人却清醒的察觉,这个人的内心,从未跪过。

卫韫知晓他有反应,接着道:“白裳她在等你,你哥已经走了,你再没了,她怎么办?”

他似乎被人折断了骨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跪在苏查面前。然而在场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一跪是羞辱,是屈服。

沈无双慢慢缓过神来,机械性念出了那个名字。

苏查没说话,所有人静静看着那似乎早已经失去了神智,满身是血的男人。

“白裳。”

“陛下!”一个大汉扑在苏查脚下,含泪道:“跪下了!跪下了!”

一夜疯狂之后,启明星亮起时,楚临阳的队伍终于到了天守关。楚瑜看见楚临阳风尘仆仆而来,兄妹静静对视片刻,楚临阳目光落在楚瑜肚子上,平静道:“我会将卫韫安全带回来。我开路,你之后再跟上。”

“白马化青苔……”

“好。”

“按住!将头按下去!”

楚瑜神色笑了:“大哥保重。”

“宁拆骨作刃……”

楚临阳点点头,他转过身去,同秦时月打了招呼,两只军队便汇聚在一起,朝着华京急奔而去。

“扶起来!腿压下去!”

楚瑜穿上翟衣,让人备了华贵的轿撵,然后让人去请长公主。

“烽火十二台……”

长公主也已经穿上了她身为长公主时的宫装,两个女人相视一笑之后,楚瑜抬手,温和道:“殿下请。”

百姓将他抓起来,他低喃出声。

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开云雾,楚临阳和秦时月的军队就到了华京门口。他们分成两边散开,包抄华京四个城门。

“河关九百里……”

铁蹄轰隆之声惊醒了北狄军的好梦,守在城楼上的北狄军急促敲响了警钟,大声道:“敌袭!敌袭!”

他记得那时候,记得他们无数次拥抱的时刻,这些他人生中最温暖的点滴,在这一刻汇聚,成为这巨大绝望中,抵御阴暗的那微薄又坚韧的光芒。

北狄高官从酒醉后清醒,还来不及穿上军甲,就听士兵道:“攻城了!他们攻城了!”

这条路,千难万难,万人唾骂,白骨成堆,我都陪着你。

“卫韫呢?!”

她说,这条路,我陪你。

苏查穿上铠甲,怒道:“将卫韫和顾楚生给我挂到城楼去!”

从那以后,她陪着他,每一次都及时出现在他最艰难的时刻。凤陵城他死死抱住她,北狄她背他一路横穿荒漠,回归后她同他一起谋反……

说着,苏查就带着人冲出去迎战。然而这时顾楚生安排在城楼处的人已经冲上去打开了城门。

那年他从宫门走出来,她跪在宫门前,身后是上百牌位,大雨浸透了她的衣衫,她神色平静又坚韧,那时候,他静静看着她,便觉得有人为他撑起了天幕,遮挡了风雨。

“杀进去!”

那样熟悉的感觉,似乎是在很多年前。

大楚士兵大吼出声,苏查来到城门口,提刀迎战,怒道:“和他们拼了!出城迎战!!”

许多声音缠绕在他耳边,那些金戈铁马,那些热血激荡中,剧痛从他身上传来,他却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拥抱他、陪伴她。

有苏查在,北狄总算找到了支柱,迅速集结起来。

“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生为卫家子,当做护国人。”

他们本来也是在草原上征战惯了的骑兵,根本不依靠城池,十万大军冲出去,和大楚的士兵纠缠成了一片。

“我卫家为国为民,马革裹尸,亦无憾矣。”

于是华京城外,那杨柳依依之地成了一片战场,杀伐之声震天作响。

“我卫家从来没有逃兵,也从来不做降臣。”

这是华京百姓头一遭这么近看见战争的残酷,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千里之外的白城,每一年所面临的,是这样的猛兽,原来华京这百年平和,是以这样的血肉铸成。

他的身子轻轻颤抖,隐约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他的哥哥,他的父亲,乃至于他的叔叔们都站在他前方,横刀立马,红缨缠枪。

楚瑜和长公主的轿撵从天守关慢慢走来,她们到时,战局正显胶着姿态,北狄士兵凶猛,两军数量差不多,而楚军又都是刚刚经历了大战而来,因此哪怕打了北狄一个措手不及,在短暂的优势后,却也纠缠起来。

“卫韫,跪下啊!”

楚瑜掀了帘子,静静看着战局,片刻后,她将长月招手过来,吩咐道:“去将城里的百姓组织一下,一起参战。”

“跪啊!”

“是。”

他隐约听到有人哭着叫喊。

长月应了声,随后便单骑提剑,横跨过整个战场,冲到华京城中,大声道:“我乃卫家家仆,家中主人请诸位父老,若有一战之力,提刀带锄,与我等一同出战!”

他感觉有雨落在他脸上来,他被人推攮在地上,他感觉血从自己额头流下来,他蜷着身子,用手护着自己。那些人对于他来说其实都是极其柔弱的人,可他却没有还手,他努力保护着自己,抗拒着他们的拉扯。

这一声大喊之后,其中一位大汉提着一把长刀,怒道:“老子想要杀敌许久了!”

随着时间的临近,那些人动作越发疯狂,哭声、骂声,许许多多声音混在一起,卫韫耳边嗡嗡一片。

“对!”有人应和:“他们作威作福这么久,是该让他们知道厉害!”

他们一次又一次将他按到地上,卫韫又一次又一次站起来。

大家群情激愤,人越来越多,外面本就已经杀成了一片,长月跨马提剑,领着数万百姓,就从城门中冲了出来。

他们拖拽他,他们踹他,他们厮打他。

华京中有上百万人,哪怕只有一些青年冲出来,也是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加入战局,打得毫无章法,却是从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两三个百姓帮着一位楚军,一时之间,战况瞬间逆转。

卫韫咬着牙没动,旁边人陆续加入了这场暴行。

楚瑜远远观望着,看着战场之上奋战的将士和百姓,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那男人不敢再看卫韫,他冲上前去,一脚踹在卫韫腿上,大声道:“跪下!”

太阳从东方彻底升起来,阳光洒满了整个华京,铁骑从东边日出之处轰隆而来,楚瑜迅速回头,而后便看见一个“宋”字旗飞扬而起,从山头慢慢升了起来。没多久,两骑枣红色骏马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蒋纯和宋世澜并驾齐驱,领着士兵从山坡之上俯冲而下。

对方似乎是个病人,他很消瘦,卫韫的神色平静中带着几分歉意,他什么都没说,甚至于,他眼中似乎已经带了原谅。

“宋世澜来了。”

卫韫听到这话,他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对方。

长公主声音有些克制不住,带了激动之意。

“卫王爷,”他咬着牙:“我妻儿都在那里,对不住了。”

如果是百姓的加入是扭转了战局,那宋世澜军队到后,这一场胜负就已经是碾压性的。

这话激得跪着的人红了眼,一个瘦弱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

楚瑜静静看着宋世澜身边的蒋纯,她一身青衣长裙,身上带了几分过去没有的张扬锐气,似乎是察觉到楚瑜的目光,蒋纯扬起头来。

苏查提醒那些在地上苦求卫韫的百姓:“看来你们是劝不动你们的卫将军了,是了,他这样有骨气的人,怎么会将你们这些贱民的性命放在眼里?”

阳光之下,蒋纯展颜一笑,朝楚瑜点了点头。

“唔,只剩一半的时间了。”

而后她便同宋世澜一起,令人俯冲入战局之中。

哪怕是死,他卫韫也得让天下看着,他没有认输,大楚没有输。

“我们可以入京了吧?”

所以谁都能跪,他不能跪。

长公主观察着战局,楚瑜沉默着,片刻后,她平静道:“入城吧。”

人人都畏死,这本无错。可沙场将士若也畏死,那又有谁能护住身后山河?

说完之后,楚瑜上了车撵,长公主也上了自己的凤撵。

他与这些百姓不同,他与这些普通臣子不同,他是大楚的气节、大楚的脊梁,他若是跪了,后面的仗便再也打不下去了。

楚瑜的车撵跟在长公主之后,两辆华贵的车撵一前一后,从战场上缓缓往华京大门前去。

这满华京的人都已经跪了,所以他不能跪。

她们身边是横飞血肉,车下是尸骨成堆,这一路踩过白骨鲜血,冷了热血心肠,终于才走到华京前。

可是他不能跪。

而地牢之中,顾楚生听着外面有百姓欢呼叫骂之声,他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听到这话,卫韫颤了颤,他慢慢睁开眼睛,艰难道:“对不起……”

说着,顾楚生出门去,没过多久,他高兴回来,开了门道:“阿瑜领兵入城了!卫韫,来,我背你去见她。”

终于有人尖锐叫出声来:“在你心里,人命还不如这一跪吗!”

卫韫听到楚瑜的名字,他愣了愣。顾楚生背起他来,随后招呼一旁呆呆傻傻的沈无双道:“沈无双,快!走了。”

“卫韫!”

沈无双目光落到卫韫身上,卫韫笑了笑:“无双,走吧。”

周边人的声音仿佛利刃一样凌迟着他,然而卫韫却依旧傲然挺立,没有倒下。

沈无双垂下眼眸,顾楚生高兴道:“算了,我们回来接你。”

“卫王爷,卫大人……”

说着,他便跑了出去,然而沈无双在原地站了片刻后,还是跟着跑了出去。

“七公子,求您了,我以前给您卖过花,我儿才七岁啊……”

卫韫被顾楚生背着,等走出地牢,光照耀到他身上,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要去见谁。

“卫将军,求求您了。”

他紧张得突然抓住了顾楚生的肩膀:“顾兄。”

那些女人和孩子的家眷都冲了上来,他们围在卫韫身边,他们哭泣、叩首,拉扯着卫韫的衣角。

“嗯?”

卫韫没说话,他闭上眼睛。

“我不能这样去见她。”

苏查静静看着卫韫:“怎么,卫王爷这一跪,比人命重要这么多?”

顾楚生愣了愣,卫韫笑了笑:“你我这个样子,怎么适合见心上人?”

一听这话,旁边的孩子和女人都哭了起来。人群中一片慌乱,不断有人磕头,求着苏查、求着卫韫。

顾楚生终于反应过来,他想了想,笑出声来:“是了。”

苏查指了旁边一排的百姓,北狄士兵冲上去,抓着旁边最近的女人和孩子,就拖了过来,站成一排。苏查坐在位置上,撑着下巴看着卫韫道:“一刻钟后,他若跪不下来,我就开始数数,数一声,我杀一个人。”

说着,他背着卫韫道:“我们先去换套衣服吧。”

卫韫踉跄了一下,然而他却没有跪下。苏查退到一边,他看向大楚站着的百姓,冷着声道:“让他跪下!把这些孩子女人抓过来!”

如今宫里已经是一片混乱,北狄人几乎全出城去,顾楚生一冒头,赶紧找了个太监,找了个偏殿,准备好了洗漱衣物。

说着,他猛地一脚踢在卫韫腿骨之上,怒道:“跪下!”

三个人在偏殿简单洗漱后,换上华衣玉冠,佩上香囊玉佩,而后顾楚生为卫韫找了轮椅,推着他往宫门去。

苏查走到卫韫身前,猛地抓起卫韫的头发,冷着声道:“我要你跪着求我,像狗一样活着。”

楚瑜和长公主要入宫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外面战局已定,楚瑜和长公主的车撵在百姓欢呼簇拥之下,一路行往宫城。

“对!”苏查大笑,他转头看向卫韫:“我不杀你,卫韫。”他冷笑出声来:“我要让你活着,好好活着,我要羞辱你,折磨你,让你看一看,你这些年的信仰,你保护的,都是些什么狗东西!”

顾楚生领了宫中的臣子奴仆,带着卫韫,守在宫门之后,宫门一点点敞开,两边人的面容从门缝之中逐渐展现,仿佛铺画卷徐徐铺开。

“是啊,”顾楚生上前来,跟在苏查身后,谄媚道:“按照奴才的意思,您不必杀了卫王爷,您该将他留下来,让他好好活着,再一点一点折磨他。”

楚瑜和长公主并肩站在门外,她们身着华衣,挺直腰背,姿态优雅而美丽,仿佛是大楚那美丽的山河,温柔高贵。她们身后站着浑身染血的将士,秦时月、楚临阳、宋世澜、蒋纯、长月、晚月……

苏查愣了愣,他看了看卫韫,又看了看顾楚生,片刻后,他笑起来:“你说得是。死很容易,可是活着,”苏查拍了拍他的脸:“才是最难。”

这些人一字排开,身上战衣染血,手中剑露锋芒。

苏查转头看向顾楚生,顾楚生叹了口气:“陛下,死是很简单的,卫王爷正求着您杀他呢。”

再往后,是士兵,是百姓,是芸芸众生,是大楚这一场新生和未来。

顾楚生着急上前来:“您中圈套了!”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