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早已明确属意于大皇兄。
若自己真生出什么心思,庄氏一族只能走上险路。
啪嗒,啪嗒。
雨滴落下。
云沧月擦去额头上的雨水,唇角掀起。
不想了,福祸相成,现在也挺好。
母妃主持六宫大局,外祖不受猜忌,舅父如鱼得水。
下雨了,该回去睡觉了。
……
翌日。
云沧竣就派人送信去了容府,告知容鸢,谢楠柏有皈依佛门之心。
多余的,他便不管了。
后来,他得知容鸢随容母登门谢府。
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只知容鸢回容府后,当晚就开始发烧说胡话。
宫里派了御医去看,折腾了几日才好。
云沧竣听着也难受,可是男女有别,他去容府也不可能进容鸢的闺房见她。
而决定要去菩提山的谢楠柏,还是要走,并没有因此改变想法。
走的时候,云沧竣亲自去给谢楠柏送行。
“这世上真正清净之地不多,有些寺庙里也腌臜得很。
你性子向来温和好说话,在菩提山修行要是被人欺负了,你就报上我的名号。出了京城,我一样罩着你!”
云沧竣很义气地向前捶了一拳。
谢楠柏往后撤了一步,避开云沧竣的手:“四殿下长大了,举止要稳重些。”
“切,你这两年越发没意思了,还没小时候好玩。”云沧竣偏要往前,又捶了一拳,这回砸在了谢楠柏的胸口。
谢楠柏受了一拳,心口微痛。
两人欲分别时,云沧竣还是提到了容鸢:
“容鸢是不是和你见过了,你对她——”
云沧竣观察着谢楠柏面上的神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谢楠柏却好像真的不在乎:
“我对容三姑娘并无他念。”
顿了顿,他又道:“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惟愿四殿下安康喜乐,与良人得偿所愿。”
他身板站得笔直,比云沧竣还高些。
他才十八,静默时却人想起一棵落了雪的苍柏。
云沧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良人嘛……嘿嘿被你发现了,我会好好抓住机会的,你放心好了。”
“嗯。”
京郊竹林,一辆满载经书的马车越走越远。
云沧竣回身跨上马,反向回城。
那时他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六年。
六年间。
他娶妻,生子,封王。
人生中具有重要意义的时刻,好似都浓缩在这六年。
容鸢与他成亲。
成婚前的时候,容鸢还问了他:
“谢楠柏知不知道我们要成亲?”
云沧竣虽不高兴她这时还提起别的男人,但老实回答:
“谢三早就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了,还祝我们早日圆满呢。”
容鸢听后,不知怎地就红了眼,泪如雨下。
云沧竣顾不上规矩,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安慰:
“鸢儿,你忘了他吧,以后我一心一意对你好。”
容鸢哭得厉害,胭脂都花了,口中只反复地骂:
“傻子,你根本不懂,傻子……”
云沧竣宠溺地任她骂:
“是是是,我是傻子,委屈惊才绝艳的容三姑娘要和傻子成亲生子了。”
云沧竣用一颗真心,换来了容鸢的真情。
两年后,他们有了一对双胞胎。
一儿一女,凑了个好字。
柔妃这个做奶奶的高兴得掉泪,把自己私库里的好东西送去了一半。
云沧竣夫妻恩爱相处,一家四口幸福美满。
年末时,皇上封云沧竣为襄王,命他赴封地治理。
云沧竣一家人便去了襄地。
而谢楠柏一直在菩提山修行,有时也会回京看望母亲和卸甲归家的父亲。
但每次回来的时候和云沧竣回京的时间都刚好错开了。
因此一次也没碰上过。
尽管如此,菩提山脚,每年都会有宫人驱车百里,送来一大盒梅花糕。
云沧竣也每年都会收到谢府送来的青柑茶。
云沧竣收到青柑茶后,第一时间就藏起来,悄悄地喝。
不是他不愿和人分享,而是成亲第一年时,容鸢看见他喝茶时问了一嘴。
他当时解释:“谢家送的,他家茶园制的这种最对我口味。”
容鸢脸色当场就变了,欲言又止的样子,隔日还问他:“这些年,你心里是不是只爱我?”
那口吻里竟有些吃醋的意味。
云沧竣头都快点麻了:“当然!我心里只有你。”
因此事,云沧竣琢磨着,这可能会触及容鸢以前的伤心事,后来就不当着容鸢的面喝了。
毕竟他的亲亲好王妃,可是他花了好大力气才追到的。
万一人跑了,那他可就得不偿失了。
在襄地待了三年。
这年,云沧竣二十一,谢楠柏已二十四。
皇上忽然召云沧竣从襄地回京,说有要事。
云沧竣和容鸢带着两个爱跑爱跳的孩子回京。
他一脸郑重地进宫,同两位皇兄一起站在父皇面前,以为有了什么内忧外患。
结果胖胖的父皇扯了半天,就是说要退位做太上皇,立大皇兄为新帝。
云沧竣和云沧月都很淡定地接受了。
大家都早有预料。
这搞得父皇一把年纪还闹小脾气:
“朕辛苦做皇帝这么多年,要退位了,你们也不劝劝朕,怎么一点不挽留?”
云沧澜拇指和食指按着眉骨,提醒道:“父皇,不是您说今年要和容儿一家出去玩的吗?”
“是啊,还是朕的容儿最贴心。”
皇上把兄弟几人都赶了出去。
兄弟三人都不在意,各回各家抱老婆去了。
云沧竣回到府上,见容鸢在等他。
她一身水色衣裙,腰肢款款,长发用金钗松松地插着。
云沧竣关上门,手痒痒地搂住她:“鸢儿等我作甚?”
容鸢嗔他一眼,拿出一张帖子:
“谢老将军办六十大寿,谢府给我们下了帖子,你可想去?”
她拿开云沧竣放在她腰间的手,“听说谢楠柏也回来了。”
云沧竣拿过帖子,惊喜道:“谢三回了?那自然要给个面子去的,好几年没和他见了。”
容鸢自然道:“我去备一份礼。”
谢府办寿宴那日,云沧竣一家四口去了。
谢老将军夫妇自然是高兴的。
襄王一家人都来了,这是给足了面子。
容鸢被谢夫人和谢老夫人围着话家常。
两个孩子在附近和谢家的孙辈玩闹。
云沧竣则一出现,身边就围了一圈人寒暄。
他再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四皇子。
他如今是襄王,言辞之间已显出高位者的威势,在众人的恭维中不见一丝赧然。
谢楠柏安静地坐在大哥谢楠松身边,远远地望着那个被人群围住的身影。
唇边漾开浅浅的笑意。
这几年,他应该过得很好,妻子聪慧,孩童可爱。
云沧竣像是心有所感,目光忽然投向这边,与谢楠柏四目相对。
云沧竣笑开了,杏眼里不掩喜悦。
他大步朝着这边走来,在谢楠柏身边坐下:
“谢三!你何时回来的?也不来个信,我们好几回都没遇上!”
说罢,他又看看谢楠柏束起的乌发,打趣道:
“你这还俗家弟子呢。”
谢楠柏“阿弥陀佛”了一声:“只因时机未到。”
云沧竣哼了一声,拉着他喝酒。
他去封地这两年,与当地官员打交道,少不了喝酒应酬,练出了些酒量。
谢楠柏推拒了, 说如今已荤腥滴酒不沾。
云沧竣也不觉得扫兴,自己拿起酒就喝。
他喝得起兴,扯着谢楠柏的袖子讲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我和大皇姐躲在屏风后,我见你一心吃糕点,觉得你真是一脸福气相。”
“我们在金玉楼吃饭那次,你说好请我吃饭,竟然忘带钱袋,真丢人……”
“那次在郊外捡回的小狐狸和小野狗,我们偷偷养着,被我大皇姐知道了,还笑话我们是‘狐朋狗友’哈哈哈……”
“还有还有,我们有一回和方侍郎家的死胖子打架,他不认识我们,下手可真狠。你帮我挨了两拳就倒地上了,把我吓得以为你没了……”
说到后面,云沧竣蓦然感叹一声,低声道:
“谢三,这么多年,我还是觉得和你做狐朋狗友有意思。
其他人,啧,都没趣,没你有福相。”
谢楠柏比以前更沉默了,只是听着云沧竣一个劲讲。
待到云沧竣又要开一坛新酒时,谢楠柏伸手盖在杯子上方,清冷道:
“莫再喝了,过量伤身。”
云沧竣嗤笑一声:“别小看我的酒量,这点算什么!”
说完,砰!
一头栽在杯盘狼藉的桌上。
谢楠柏哭笑不得,吩咐身后的婢女:“去告诉襄王妃,王爷醉酒,该回去了。”
婢女匆匆而去。
谢楠柏蹲下身,将云沧竣背起来,往门口走去。
这两年他在菩提山修行,日子不比家中清闲,每日劈柴挑水等事皆要做,力气也练得大了不少。
现在若让他再和方侍郎家的胖子打一架,输赢还真不一定。
不过,他现在已是半个佛门弟子,不会如从前那般,与他一起气血方刚地动手。
背上的云沧竣也重了许多。
他已为人夫,为人父,有着俗世间成熟男人的宽阔身躯。
再也不像当年初见时的小少年。
走到府门口的时候,容鸢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在等了。
王府跟来的下人忙从谢楠柏身上接过醉醺醺的云沧竣。
“见过王妃,别来无恙。”谢楠柏板正地行礼。
容鸢打量着自己少时心悦的男人。
她早已放下年少时的心悦,与云沧竣真心相伴,看谢楠柏的眼神也已平和。
眼前人一身浅色的衣袍,眉眼疏淡,多了几分超脱尘世的清正风骨。
“你在菩提寺,一切可好?”
“多谢王妃挂念,一切皆好。”
容鸢将两个孩子推过来:“叫世叔,这是你们父王常提起的谢家三爷。”
两个小萝卜头,睁着圆溜溜的杏眼,和云沧竣小时候像得很:
“世叔好。”
孩童清甜软糯的声音响起。
谢楠柏疏淡的眉眼显出亲切,弯下身来:“世子、郡主好。”
其中一个小萝卜头忽然往马车走,被下人抱了上去,很快又被抱了回来。
他双手抱着一个纸包,递到谢楠柏面前:
“父王给世叔的。”
谢楠柏接过纸包,不用打开,就闻到梅花糕的香气。
他再次看向眼前的孩童。
暖色锦袍,腰间悬紫玉,脖子上的长命锁在阳光下反射光泽。
像极了当年那个小少年初次向他跑来的模样。
谢楠柏的视线转向马车,嘴唇几次无声开合,最后只道一句:
“多谢王爷。”
云沧竣回府后,因醉了酒,到第二天中午才头昏脑胀的醒来。
他揉揉太阳穴,被服侍着起来洗漱。
容鸢让人给他煮了碗解酒汤,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皱眉一口气喝下。
“啊?他今早就走了。”
“他早上来辞行过,你那时睡得沉,叫都叫不醒。他说不必叫你起来。”
得知谢楠柏今早离开,云沧竣愣了半晌,摸摸鼻子:
“鸢儿,我感觉,谢三是不是生我气了?”
容鸢瞪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那般?人家半个佛家弟子,怎会和你置气?”
云沧竣宿醉醒来被老婆怼了,气势很弱:
“也对,王妃说的是。
下回我们出去玩,顺道去菩提山看看谢三吧。”
容鸢让丫鬟取来个盒子,推到云沧竣面前:
“你的礼物。”
“今个儿什么日子,怎么送我礼?”
云沧竣好奇地打开盒子,拿出一块暖玉。
那暖玉摸上去布满了凹凸的刻痕,对着阳光一照,上面竟刻满了祈福的经文。
很小很小的字,却工整清晰。
也不知道要花多久功夫,多小心才能刻成这样。
“鸢儿,你从哪得来的好东西?”云沧竣咧着嘴就往腰间系。
“谢楠柏送的,说是昨日梅花糕的还礼。”
“嗐,一包梅花糕哪用得着拿玉还礼,下回我们也送他几块好玉。”
云沧竣吃着菜,得了礼物很是欢喜。
“但这么一看,谢三在菩提山还是得了些好东西的嘛,回头问他还能不能再帮买两块。”
容鸢不语,垂眼看那暖玉滑在他腰侧,温暖透亮。
这样的物件,哪里能是买的?
…………
菩提山。
溪水环抱,森林掩映。
鸟鸣声声入耳,催着花开花落又一轮回。
香烟缭绕,木鱼声声。
年轻的弟子跪于佛前,年二十有四,心静如水。
年迈的慧空大师立于身侧,年逾七十,眉须半白。
“无尘,这五年,你心中未放下红尘。
此去归来,老衲观你心境已变,如今可放下了?”
慧空大师苍老的声音回荡在四壁之间。
无尘闭目沉声:“慧空大师,弟子此生向佛,愿剃度皈依。”
他的爱,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妄念邪祟。
是一颗埋进泥土也不会发芽的种子,注定只能深藏。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慧空大师手执剃刀,落在弟子头顶。
青丝一缕一缕落下,散在金色的蒲团边。
佛像高坐于前,双目垂视,眼含悲悯。
咚——咚——咚——
寺外的铜钟撞出悠长的嗡声,漫过山野溪间,散落风中。
无尘一袭僧衣,虔诚地叩首,眼神空明澄澈。
“阿弥陀佛。”
佛祖在上,弟子无尘心怀妄念,有悖人世伦常。
余生愿修佛积善,摒除贪嗔痴念。
惟祈一人平安顺遂。
若得来世,
生死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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