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恒是轻松愉快的连说带笑,却不知道金静雪这些天惦念厉英良,已经惦念得五内如焚;而凭着她所得的信息,她思来想去,怎么想怎么认为沈之恒嫌疑最大。沈之恒此刻若是大发雷霆的否认,她可能还会疑惑,认为自己兴许是分析错了,可沈之恒一直这么和蔼可亲笑眯眯,像看好戏似的看着她,她就感觉自己是受了公开的挑衅。

她不但肉体坚强,能够独立起身走去浴室放热水,而且精神也坚强,亲手给厉英良洗了个澡。厉英良那一身布条子都是她慢慢摘下来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识男子的裸体,人都要羞死了,可她同时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害羞的时候,而且是羞也白羞。

沈之恒呵呵笑了起来:“金二小姐,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厉会长失踪的事情,我也知道,说句老实话,我怀疑他可能真是一位爱国志士,现在既是失踪了,那么极有可能是完成任务,逃去安全的地方了。金二小姐不必太担心,也许过不了多久,他还会再回来的。”

厉英良像是傻了,由着她摆布。金静雪将大毛巾浸热水,将他草草的擦洗了一通,然后找出一条丝绸睡袍给他穿了上,幸而她是健康高挑的身材,厉英良又瘦得形销骨立,她的睡袍也能包裹住他。

“你少装模作样!如果这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我也不来问你,我既然敢来找你,自然就是有证据。现在我也不想和你打嘴皮子官司,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多少钱才肯放人?我们痛快做事,你开个价吧!如果你还有顾虑,我可以以我金家的名誉保证,将来他绝不会再去纠缠你,他若敢不听我的话,我爸爸也饶不了他。”

让厉英良出去上床躺了,金静雪进了浴室关闭房门,也沐浴更衣。这时她那面貌青肿得更厉害了,和厉英良放在一起,正是各有千秋。但她这自小漂亮惯了的人,像那纨绔少爷不惜钱似的,偶尔丑上几天,也不在意。

沈之恒一扬眉毛,一脸愕然:“金二小姐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荒唐话?在下只是一介商人,厉会长不找我的麻烦,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怎么还可能去绑架厉会长?我又不是土匪。”

用条大毛巾把脑袋包住了,她想让丫头送些热饮料上来,哪知厉英良见她伸手要开门,竟是连滚带爬的翻下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干什么?”

金静雪跟着他挪了几步,开门见山:“自然是为了厉英良的事情,他失踪了这么久,是不是你把他绑去了?”

“我想让你喝一杯热可可,你看起来太虚弱了。”

沈之恒向旁挪了挪,推到了门旁的阴影处:“是的。只是不知道金二小姐急着见我,是有何贵干?”

厉英良将她的手从房门把手上拽了下来:“不行,现在他们都要杀我,不能暴露我的行踪。”

金静雪当即转向沈之恒,冷笑了一声:“那么,我白天打到贵府上的两个电话,想必你家侄小姐,也一定已经转告给你了。”

“谁?沈之恒?你放心,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冲到我家里来杀人,除非他是不想活了。”

米兰答道:“嗯”。

厉英良看着她,神情呆滞的看了好一阵子,才又开了口:“他敢的。”

米兰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声音,而金静雪的目光横扫,也扫到了她的脸上去。出于经验,金静雪认为米兰看起来尚未成人,不大像是沈之恒这种人会青睐的女郎,故而又问:“你是侄女?”

金静雪怀疑厉英良是被沈之恒折磨疯了,但是为了安抚他,她扶着厉英良往床边走:“那我不叫人了,你要是害怕,我们明天离开天津回家去。”

金静雪沉着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孔,本是正气昂昂的要往餐馆里走,旁边跟着个一路小跑的狗腿子青年,正是笑嘻嘻的司徒威廉。双方走了个顶头碰,金静雪先看清了沈之恒,当即开了口:“沈先生,真是巧啊!我正想要找你呢!”

“不行,我不能露面。”

等她吃饱喝足了,也就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沈之恒会了账,领着她往外走。这半晚不晚的时候,餐馆最是热闹,门口客人进进出出,沈之恒出门之时被人拦了去路,抬头一瞧,金静雪。

“那你就安安心心的住在我这里,我这些天也不出门了,在家里守着你。”

沈之恒换了身西装,下楼带米兰出门吃晚餐,也没往远走,溜达过了两条街,他带她进了一家番菜馆。今天一整天,市面上都是人心惶恐,但再怎么惶恐,饭还是要吃的。沈之恒面前摆着一杯水,耐心的等着米兰吃饱。米兰现在还很会品尝美食,吃了这样吃那样,沈之恒倒是希望她有个好胃口,因为她即便是拼了命的吃,也未必能吃多少年了。

厉英良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脸来看她:“你这里的仆人靠得住吗?他们会不会出卖我?”

无论是对这个世界,还是对于自己本人,她现在都是相当的满意。

“不会的不会的,我明天给她们放假,只留小桃她们两个在这里,小桃她们是我从家里带来天津的,绝对可靠,你放心吧!”

米兰一转身,背靠了楼梯扶手,昂头目送着沈之恒的背影。她怀疑厉英良是被他绑架了,也可能是被他杀了,不好说。她无意为她的厉叔叔求情,怕会惹恼了沈之恒,况且在她心中,厉叔叔这个人,无论死活,都是好事,死了也好,从此沈之恒能落个清静;活着也行,反正她并不是如何的恨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她现在拥有了好些单薄的裙子,裙摆拂着膝盖,膝盖小小的,像只瘦骨嶙峋的鸟。

金静雪费了无数的口舌,总算把厉英良哄回了床上,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自己那千金小姐的身份了,自己那香喷喷的床褥,也都让给了厉英良来睡。厉英良躺下归躺下,然而双目炯炯的睁着,完全没有睡意。金静雪抱着膝盖坐在一旁,也不敢再追问他什么,只怕他精神崩溃,会当场发疯。

沈之恒笑了起来,转身继续向上走:“不要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厉英良不敢睡。

米兰摇摇头:“没听懂。”

他对时间失去了判断,他感觉自己是被沈之恒囚禁了一百年。

沈之恒回了头,有些狐疑:“你是真开了天眼,还是跟踪过我?”

饥渴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绝望,以及恐惧,以及不甘心,以及他的手表停了,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种种的痛苦交织混杂,把一瞬间拉长成为一整天,甚至一整月、一整年。

米兰跟上了他:“厉叔叔还活着吗?”

周遭是绝对的寂静,他可以听见自己血流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可以听见自己的关节摩擦声。这些声音渐渐变得面目可疑,不像是从他体内发出来的,并且让房间变得挤挤挨挨,似乎站满了无形的鬼魅。他怕极了,他以头抢地,嘶声长嚎,房间如此的封闭,他长嚎过后会感觉窒息,憋得死去活来,自己满头满脸的乱抓乱挠,把衣服撕扯成碎条子,指甲缝里都是他自己的血肉皮屑。

沈之恒上了楼:“晚饭我带你出去吃——金静雪怎么会找到我?难道是为了厉英良?还是司徒威廉?”

他等着沈之恒再来,等得死去活来,像是在火狱里等待。他甚至想把自己奉献给沈之恒,让他杀了自己吃了自己,只要在临死之前能放他出去,让他痛快的喘几口气。沈之恒,沈之恒,他默念他的名字,对他的感情已经不是恨与怕能概括,他单是期盼着他来,来杀他来放他都无所谓了,他只要他来。

米兰目光炯炯的审视着他:“是。”

后来,他在马桶后头的墙根底下,发现了一处排水孔。

沈之恒从鼻子里往外“嗯?”了一声。“嗯”过之后,想起自己还有嘴,于是开口细问:“金静雪?找我?”

那个时候,他的脑筋已经无力转动了,只知道排水孔连通着外界,所以向往的盯着它不肯动。盯了许久,他忽然发现排水孔周围的墙壁常年受污水浸泡,水泥墙皮已经酥了。

于是直等到了傍晚时分,沈之恒回了家,她才赶紧说道:“有个叫金静雪的女人,给你打电话,让你回电,说要见你,和你面谈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开始去抠墙皮,十指齐上,又抠又挖。水泥墙皮之后是一层红砖,他痴痴的继续抠挖,用拳头去击用胳膊肘去撞,完全不感觉疼。红砖墙是薄薄的一层,被他挖了通,红砖之后是一层板子,朽了的木板。

接了电话不久,沈之恒就从外面回来了,然后他霸占了电话机,一直打电话接电话,忙着派人往战地服务团送西药。好容易等他放下了话筒,米兰刚要开口,然而一转眼的工夫,他又走了。

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推了木板一下。

而在电话线的另一端,米兰回味着“侄女”二字,暗暗感觉挺好玩,仿佛自己改头换面,在这世间又有了个新身份——沈之恒前天对着仆人介绍她,就说她是他的远房侄女,仆人唤她,也是一口一个“侄小姐”。

“啪”的一声,木板倒下,没有阳光透进来,也没有凉风吹进来,墙后还是一片潮闷的黑暗,他把整条手臂伸了过去,摸到了几根枯骨似的木条。

金静雪再次挂断电话,挂断之后心里痒痒的,恨不得再打一次。沈公馆的侄女说话实在是太痛快了,让她简直怀疑对方是在敷衍自己。

这个时候,他开始激动得颤抖起来。将洞口扩大了些许,他开始钻,身体从洞中硬挤过去,血肉刮在了砖茬上,然而他还是没感觉疼。

“好。”

墙壁另一侧的黑暗空间,堆着些霉烂了的木板木条,格局类似他的囚室,借着囚室透过来的黯淡灯光,他甚至还能看到这间屋子也有一扇铁门。

“我告诉你,我找沈之恒是有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一定要把话传给他,否则一旦酿成大祸,这笔账就要全算在他的头上。”

一扇半开半闭的铁门。

“嗯。”

他出了门,摸索到了一架向上的铁梯,爬着梯子上了去,他发现自己是进了一座空仓库里。空仓库大门紧锁,但是有着高高的小玻璃窗——这就拦不住他了。

“我是金静雪。”

他重获自由的时候,天刚刚黑透。

那边的米兰挺有耐性:“是我。”

他先前恐慌,现在更恐慌。先前的恐慌是抽象的,巨大的;现在的恐慌是具体的,详细的。他怕沈之恒,也怕日本人。大批的机密文件从他手中流出,即便他不失踪,日本人那样多疑,也可能会将他当个间谍处决。这种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他尽可以实话实说,而日本人也尽可以完全不信。家是回不得了,朋友也见不得,他因此想起了金静雪。

金静雪等了片刻,没有等出下文,这才知道对方快人快语,这是已经答应完了。把话筒往下一扣,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接电话的声音听上去还带着几分稚气,纵然不是个小孩子,也绝不会是个大人,她真不知道对方能否把话传给沈之恒。想到这里,她重新要通了沈公馆的电话:“喂,还是侄女吗?”

金静雪不会出卖他。他讨厌她,他也相信她。

“好。”

他这时已经疲惫至极,然而像那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竟也抄着僻静小路,走到了金公馆。金公馆今夜是特别的黑暗安静,正能让他翻着后墙跳进院子,再顺着排水管子爬上二楼、潜入卧室。

“侄女?好,那你传话给他,让他回家之后立刻给我回电,我有急事要和他面谈。如果今晚我等不到他的电话,那就别怪我明天亲自登门拜访了。”

然后他猛灌了一肚子自来水,再然后,他见到了牛头马面的金静雪。

“我是他的侄女。”

金静雪对他是这样的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可他现在顾不上道谢,他太怕了,他要怕死了!

金静雪又问:“你是谁?”

凌晨时分,金静雪正靠着床头半睡半醒,厉英良猛地坐了起来,吓了她一大跳:“怎么了?哪里疼了吗?”

她的语气这样豪横,然而米兰在她娘手下活了十五年,也算是见过了大场面的,最不怕的就是悍妇:“他不在家。”

厉英良摇了摇头。

接电话的人是米兰,金静雪现在正恨着沈之恒,恨屋及乌,对待米兰也没有好声气:“我是金静雪,你叫沈之恒来听电话!”

他现在还顾不上疼,他是刚做了个噩梦。

横山瑛因为没能捉住金静雪,故而临机应变,决定改变战术,先让金静雪闹着去。万一她真把厉英良闹回来了,反倒省了自己的事。反正在无法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再去招惹沈之恒。而金静雪向来看不起日本人,所以根本没指望横山瑛,甚至也没通过司徒威廉传话,直接查出沈公馆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他梦见沈之恒今夜去看他,发现他逃了,于是寻着蛛丝马迹,找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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