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桌子底下钻出个人来,局面一时有些混乱。

周遭推杯换盏、吹弹歌舞的动静戛然而止。

风花雪月就此打住。

人群包围之中,旺财难得头脑清醒一回,匆忙从裤裆里掏出一枚地遁符。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情况不对,跑就对了!

旺财已然钻到地下,不想被什么东西缠住腰身,又把他给刨了出来。

一圈又一圈密密匝匝的诡异红线,将他整个人都裹成了蚕茧,只露出一颗脑袋。

他站不稳当,摔倒在地,便爬不起来了,只能像虫子一样拱来拱去。

众人重新将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小贼,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好大胆的贼腿子,敢跑到这里来砸场子,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快请黑白无常两位大人过来,看要怎么收拾他才好……”

旺财一边挣扎,一边叫嚷:“快放开我,否则小爷要你们好看!”

奇了怪了,身上的红线不知有何魔力,竟叫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挣脱?!

众人见他死鸭子嘴硬,纷纷撩起裤腿就要上去踹两脚。

旺财眼见雨点般的脚丫子落下来,赶紧闭上眼睛,但这些脚印并没有落到他身上,被一阵红光尽数挡开了。

“住手!本姑娘亲自抓的小贼,还轮不到你们动手动脚!”

一道清丽的声音压下所有人的叫嚣。

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来,旺财睁眼,看到了两条白花花的大腿。

视线上移,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映入眼帘。

这个女人,岂不正是他在桌子底下“偶遇”的那位?

他眼见这女子趴在男人双腿之间,姿势极其不雅,若不是突然一脚踹他身上,惊吓过度顶翻了桌子,怕是要上演一场活春宫了。

再看她一身装束,与沦落红尘的鬼中娼妓一般无二。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女子,却有能耐喝退所有人。

她一挥衣袖,悠悠然朝围观众人扫了几眼,“你们傻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散开,本姑娘心情不好,下一场就不陪你们玩儿了。”

周围立刻有人不乐意了,“好姑娘,你一句话就断了我们的念想,这怎么行?”

“桌上的酒还没喝完,姑娘究竟姓什么,大家伙儿也还没猜出来,如何说不玩儿就不玩儿了呢?难道方才的赌约都不算数了吗?”

众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我们还没玩儿够呢!”

“都不许吵,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女子厉声喝止他们,“那边歌舞还没散场,你们尽管去看、去玩、去闹好了,本姑娘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由不得你们说了算!”

她生气时,双手叉腰,头颅高昂,颇有一副小女儿家骄矜蛮横的姿态。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手臂上竟然盘踞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蛇形刺青。

古怪而又狰狞。

恍惚间蛇头动了一下。

旺财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那条蛇蓦然睁开眼睛,把他吓一大跳!

蛇,是狗子最讨厌的东西。

他之所以这么讨厌蛇,是因为他极其怕蛇。

遥想当年,胆小狗在野地里踩到了一条花斑蛇的尾巴,直接弹射起跳,抱住李停云的脑袋瑟瑟发抖,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下地了!

女人手臂上的蛇形刺青,实在是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就要从沉睡中醒来,高高地昂起头颅,吐出分叉的毒信子。

看得旺财心里发毛。

不过,他知道,这枚刺青可不一般。

传说上古神只女娲氏,人首蛇身,乃地界之祖,如今的鬼帝和鬼王亦是拖着半截蛇尾的怪物。

因此,酆都鬼域向来以蛇为统治者的象征。

这个臂上纹蛇的女子,想必大有来头。

旺财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围观人群也有眼力见,不敢忤逆女人说的话,就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不过,其中一人特意留下,问了一声:“姑娘,此贼大胆闯入潇湘阁,要不要告知黑白无常两位大人……”

女人摆摆手道:“区区一个小贼而已,本姑娘自己处置就是了,没必要告诉小黑和小白,他们不是正陪着楼上那位爷,做什么典当义卖吗?想来没工夫管这些小事。”

小黑?小白?这般称呼谢必安和范无咎,也是十分轻蔑了。

旺财不禁对她产生好奇,有心抬头,再一次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女人身着湘妃色窄衣薄裙,脸上脂粉抹得奇厚,无论衣饰还是妆面,从上到下都粉扑扑的,就连嘴唇也要涂成花苞的颜色,活像林子里最妖冶的那株桃树成了精。

看得出,她在极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千娇百媚”。

然,修饰过度,太妖艳了。

女人见旺财一直盯着她看,俯身凑近,“粉唇”轻启,“小贼,看呆了?”

旺财“嘁”了一声,“粉色娇嫩,你如今几岁了?不好看,不好看!”

“是吗?”女人冷哼一声,“你等着,我给你点颜色瞧瞧!”

旺财奋力蛄蛹,但身上缠满了红线,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女人牵起红线的另一端,轻轻松松拖着他走了一路。

她把旺财拖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里更清静些,不会有人打扰。

动动手指,红绳松散开来,但也只是一瞬,旺财又被五花大绑起来。

不过换了个造型,从“蚕蛹”变成了“粽子”。

“人间的端午节要到了,讨个吉祥,”她甚至贴心地系了个蝴蝶结,“不要乱动,否则我现在就上锅把你给蒸了!”

旺财凶恶道:“喂喂喂!我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最好现在就把我给放了!你知道我主人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

女人侧目而视,“第一,我不叫‘喂’。第二,刚才说好了,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我可是说一不二的,你看好了!”

一阵金光闪过。

差点刺瞎了旺财的狗眼。

女人摇身一变,换了一身装扮,也换了一张脸。

故意搔首弄姿,挺起胸脯,问道:“你说我穿粉色不好看,那我穿红的,有没有好看一些?”

旺财:“……”

他尖锐点评道:“没有!像朵大喇叭花儿似的,更难看了。”

女人一甩衣袖,又换了身素雅的衣衫,摆出“西子捧心”的姿态,再次问道:“那这样呢?会不会显得‘我见犹怜’?”

悄悄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得呲牙咧嘴,却没有哭出来。

她眨眨眼睛,“羞涩”道:“不好意思,刚才表情失控了。不过,你可以想象一下我‘梨花带雨’的模样,想必也是极美的。”

一举一动都在卖弄风情,可眼神里分明透露着一丝……清澈的愚蠢。

紧接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她挨个换了一遍。

旺财看得眼花缭乱,喊道:“别再折磨我了,你还是穿最初那身粉的吧!”

女人问道:“是吗?我也这么觉得,曾有人说,我穿粉色最好看。他还说,我穿什么都好看,套个破麻袋也是最漂亮的。”

“啊对对对,”旺财胡谄道:“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人肯定是你的老相好吧?”

“才不是!”女人下意识反驳,脸色也变了,“你不要胡说八道。”

许是她反应太大,看起来欲盖弥彰。

旺财抓住痛点,刺激道:“一定是我猜中了,你才会恼羞成怒!”

“既然是你的老相好,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呢?”

“难道是他另寻新欢,跟别人跑了,不要你了?”

“还是说……”

他故意作出夸张的表情,惊讶道:“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狗子纯粹是在闹着玩儿,嘴比脑子快罢了,越说越离谱。

不想竟窥破几分隐秘。

女人面无表情,显然生气了,当她不再卖弄姿色,才真正显出几分冷艳。

她一字未言,攥紧了拳头,旺财身上的红线越缠越紧。

线头试探地爬上他的脸颊,三下五除二,把他整颗脑袋都裹了起来。

他变成了一颗真正的“粽子”。

早知道不嘴贱了……旺财心想,这下不会真的要被上锅蒸了吧?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听觉反倒格外敏锐起来。

银铃颤动,叮当作响。

声音清脆但却细弱,极易在嘈杂中湮没,正因如此,他之前完全没有发觉。

旺财心思一动,登时想到了玄聿交代过的话——

狐妖善于变化,司无忧是偷跑出来的,大概不以原貌示人,但无论她怎么变化,脚腕上总会系着一根红绳,绳子上还挂着一颗小铃铛。

旺财却记得女人光裸的脚踝上什么装饰都没有。

并不见红绳或是铃铛。

等等……红绳?!

缠在自己身上一圈又一圈的红线又怎么能不算呢?

他挣扎得越是剧烈,那阵清脆的响声就越是明显。

也许,所谓的红线和铃铛,根本就是司无忧的随身法器。

但旺财还是有些不确定……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司无忧。

即便他和玄聿走得极近,但他与司无邪、司无忧兄妹俩接触并不多,尤其是司无忧,两人甚至没有正面相见过,他根本不知道司无忧长什么样。

他对司无忧所有的了解,完全来自于玄聿的描述,以及居住在永劫镇上其他猫妖们絮絮叨叨的抱怨:她可太难管教了,老是偷跑出去惹是生非。

所以,这个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他要找的狐狸精?

“等等……美丽的仙女姐姐,我为我刚才的鲁莽道歉……”

旺财能屈能伸,试探道:“我之前听到你跟那些男人喝酒打赌,他们没有一个能猜出你姓什么,但我不仅知道你姓什么,还知道你叫什么。”

他清清嗓子,“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没有回应。

不知道这女人在想什么。

旺财直接大声喊道:“云、霏、烟!”

倘若没记错的话,司无忧被云岚宗认回去之后,更名改姓,就叫“霏烟”来着。

女人一愣,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尽管他也看不到就是了,慢条斯理道:“好笑,我才不唤什么‘云霏烟’。”

旺财问道:“真的假的?你不要骗我,我真的会信。”

这时候,只要她敢说认错了,傻狗也是真敢相信的。

谁料,女人冷声纠正他:“你记住了,我叫司无忧!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那个‘无忧’!”

“人家是只狐狸,是妖,不是人,注定不可能和那些自诩正道的仙门中人鬼混在一起,你懂吗?!”

“从今以后,不管你在什么地方看到我,都不要喊我‘云霏烟’!”

司无忧严肃道:“重新来一遍,你该叫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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