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断然不会对世德动手的。

可是我打过世德,他却没有还手,没有暴力相向。他在我面前最暴戾的举止也只是大喊大叫和愤而离去,甚至我打他时他还表现得像耶稣一样。

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吗?他是恶人,而我是更大的恶人。

还是——欺软怕硬,或者说,是软弱激发暴虐?

我记起来,愤怒是因为无力。大约世德是感到对她们无力吧。她们连反驳和抗争也不会,除了嘤嘤哭泣,什么也不会做,也不会改变。

“你们,真是过不了好日子。”我说。

“什么意思。”世德问。

我微笑,“似乎有着重重阻碍的时候——先是她不满你的经济条件嫌你给不了她现在的生活,然后等她似乎不嫌弃了,似乎你前妻又成为阻碍。等你离婚了,又是她先生不肯离婚,然后又是我变成你们的障碍——似乎你们只是在有阻碍的时候才能爱得死去活来,好像悲情戏的角色,爱而不能,越是不能越想要冲破重重阻碍,也只能在有阻碍的时候才爱。可是一旦——每当没人碍着你们了,你们可以随便自由在一起了,你们就开始相看两厌,格格不入,甚至连见面也不想,更遑论一直在一起了。”

为什么我不愿和他们掺和,不过是早已看清这一点。我早说过,他们如果真的想要在一起、适合在一起,那么早在一起了,既然没有,那么必然是不适合,所以才不真心想要。但凡我存在,他们便会把一切矛盾和矛头指向我,转移视线和焦点,而不去关注他们自身存在的矛盾和问题。他们早该看清楚了,外面没有别人,只有自己。

正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正大光明、理直气壮、真正地在一起过,所以才给幻想留下太多空间。和一个人真正在一起,会难以避免地经历到糟糕时刻,看到对方不好的一面,因为两个人在共同承担生活。但与出轨对象在一起,生活只剩下容易的部分,不需要承担责任,只有昂贵的餐厅、打破规则的激情夜晚、精心营造的浪漫,以及对现实的不管不顾。他们并没有共享生活的酸甜苦辣,在关系开始时只是在不停地吃甜点,只享受最好的部分,除了满足欲望什么也不想。但当关系一旦转变为永久性的,所有问题即刻暴露出来。

在某些男女关系上,已无欢愉可言,不过是彼此剥削肉体与金钱。

一段关系要靠金钱维持,就和以色事人同样道理。色衰而爱弛。那么钱衰呢?即便金钱源源不绝,一方面人是习惯的生物,很容易习惯和感觉理所当然,另一方面世德的自负与他的自私不相上下,他的境遇一旦稍转,终究会心意也发生改变,不会甘愿受金钱绑缚。何况金钱未必源源不绝,永不衰减,也许安娜先发生变化也不一定。

人性多脆弱啊,经不得推敲。

我不敢说自己的判断就一定准确,至少有自信大概率必然如此。这不果然,海阔天高了,他们自己又飞散了。

“安娜有抑郁症,很严重。一直在吃药和治疗。”世德说,“你不知道和一个那样精神状况的人交流、相处,有多困难和多不可能——”

我打断世德,“所以你就离开了她?”

他点点头。

“她有抑郁症,而且很严重,你没有留下照顾她,反而离开了?”

世德默了一默,说,“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又不是医生。”

我不说话。

“怎么?”他坐在对面沙发上看着我。

我有一种狐死兔悲的怨愤和悲凉,竟感到自己的眼眶已经微微潮湿。抑制紊乱的呼吸努力平静了下,我才开口,“我以为你对安娜有感情。以为你不介意她的年老和各种病症。”

这一瞬间同时有两个场景在我的记忆中闪现。一个是当初在高铁上,我们看《我脑海中的橡皮擦》时世德哭得稀里哗啦,信誓旦旦说如果有一天我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他也会这样陪着我照顾我。一个是去年某次,我质疑世德对安娜的过分关心,他气愤地说他一点也不情愿,还说安娜给他看她的脖子,他被她的苍老吓住了。

《我脑海中的橡皮擦》世德不是第一次看。他对阿尔兹海默的小题大做和耿耿于怀一度令我讶然和失笑。阿尔兹海默根本与我八竿子打不着,我们家族中也没有任何先例,以我的健康状况和用脑习惯,阿尔兹海默的概率非常小。后来,我便怀疑是某种移情,论起年纪与相识先后,甚至健康状况和家族遗传,他恐怕最初担心的是安娜吧。

我一直觉得他对安娜有些真情,他所有关于年老体衰的设想恐怕也都最初来源于此,毕竟安娜大他十几岁。他对我说过会一直爱我,哪怕我白发苍苍和满脸皱纹,正常人恋爱谁会先想到这个?只有交往过年纪很大的人才会。我以为他会不介意年老和生病,会像他说的那样不离不弃……

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最脆弱和生病的时候离开过,最初对订婚的男友没有,后来对一醒没有,对世德也不曾有过。即便我已经不爱了,也不会离开,不雪上加霜,悉心照顾,直到对方好转。就算不再有爱情,一个生命也可以对另一个生命抱有同情、珍惜和尊重。

我以为世德也是如此,原来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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