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听云带着小一过了一段安生的日子。

他活得那样糟糕,竟是乱世让他得到喘息的机会,有人陪着就好像有了盼头,他至少没让小一生病。

而他到底也没跑回无妄山躺进自己的坟里。

曾经那间小屋已经结满了蜘蛛网,谢长期离开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姜听云在落灰的酥油灯旁看见了他的纸人,被叠得整整齐齐,用清虚压着,不远处还有两张剪了一半的手拉手纸人,以及许多碎纸,但只有这对最好看,一点都不像姐姐的手艺。

姜听云捡起来时,纸人易折,它们断开了相连的手,一半轻飘飘落下,另一半被他捏着,他正好瞧见它的掌心是个云字。

除了他们以外没人知道这地方,姜听云认命了,他无处可去,若被仙家发现他就任人处置,可他等了许久,也等不到外面的人找上门来。

姜听云并不觉得是谢长期对他还有情份,这里会让谢长期想起过去东躲西藏的日子,况且有楚霄的先例在,他不会让人知道他曾和姜听云同居过的,自然没必要再回来看看。

在他还未成功前,他不能有任何污点。

不管怎样,这里都是姜听云和小一唯一的居所了。

有时小一会想念姐姐,不知道秦枝在昆仑虚住得好不好,应该要和家人在一起才对,但他也从不让姜听云为难,常常自己坐在小板凳上看窗外的林子,或是蹲着数地上的蚂蚁,有事做了他就不乱想了。

以为他会郁闷,偏偏他最开朗了,姜听云终于反应过来,他居然一次都没哭过。

倒不是坚强懂事,也不是什么天真,姜听云喜欢他这样的性格,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孩。

“哥哥,你是一只江福猫。”

“江湖…什么?流浪猫吧。”

“浪浪是谁?”

“流浪。就是没有家的意思。”

这家伙真的很莫名其妙,想一出是一出的,总是说到一半就突然抱抱姜听云的腿,然后又赶紧跑开。

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你辛苦了。

所以那些抱抱都是他的谢礼,实在是可爱又真挚。

姜听云卑劣地想,要不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吧,换个名字,换条出路,他不要待在这里。

好死不如赖活着,没人可怜他,他也不值得同情,但是小一会说他辛苦了。

他有寄托,他想为对方活下去。

天高海阔总有容身之处,姜听云很快意识到这个地方不适合小一成长,他也和从前的姐姐一样携家逃亡,不过他不止是躲督察官,青云社贴满他的通缉令,他才知道现在仙盟是由沈年作主。

至于谢长期,因金州湾一场火博得了外界太多关注,正是众人同情心最重的时候,而他也不负所望,有条不紊地处理好后事,重金安抚受害者家属,又请他母亲回冀州暂住,实则堵嘴,凌君夕再生气也无济于事,只好认了青云社和沈年。他终于硬气了一回。

可他亡了家,哪来的这么多钱呢?所以直到他正式加入除暴君的行列,仍是在向外还债。

与此同时,楚霄设下的督察官愈发猖狂,强占仙盟严治民物,甚至细微到了郡县。乱世需要法,统治更需要法,因此太玄阁逐渐有了雏形。以江都薛氏为首开始修订仙家法案,愿天下无诉讼无冤情倒是后话,他们护着的是无家可归的弱者,打压有所徇私趁乱作恶的小人,也让青云社及各仙门无后顾之忧。

再后来谢长期大义灭亲,第一个对准的就是他那当了叛贼的亲爹。

他把权利凌驾于感情之上,这样的风险太大,哪怕今日得众人拍手称快,待事成之后,他的所作所为都将成为一把抨击他的回旋镖,而不知他在这一刻有多痛苦。

果不其然,最先站出来痛斥他的是他娘。

谢长期不明白,几乎是这个女人造成了他如今的冷血,她不喜他软弱,那他就证明给她看;她恨丈夫蹉跎了自己,以至那段时间里她抬不起头,也知丈夫犯下的弥天大罪,但她就是不乐意了。

难不成她还妄想着过去锦衣玉食的生活,谢夫人的身份确实让她觉得高人一等,可这些谢长期都能为她做到,甚至会做得更好。

是啊,作为她唯一的儿子,他已经很争气了。

也正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才不乐意——

她发现自己不能掌控他了。

这一次谢长期没有像过去一样,因为叛逆而顶撞她,他现在就是新任宗主,谢家最有话语权的人。他突然意识到,想让人把目光投向自己并不需要大声吼叫,只要有了权,有了价值,无论说什么都会有人来听。

他问凌君夕当真过得不好吗,可曾有过性命之忧,再不济,吃住也从未短过她的。

不过几句骂名,夸张点便是人人喊打喊杀,逼着她去赎罪,但谢家上下哪一个没被逼过,哪一个不是丢弃了尊严苟且偷生,三年来几近灭门之灾。

上了通缉令的是他,死了的是谢家儿女,当她说谢家没有一个好东西时,那些人在外就已经被处决了,连份名字都不曾留下。

现如今金州湾毁坏得不成样,他保不住谢家清白,还险些葬送了祖宗基业。

而她,最大的侮辱就是两次从宛城被赶回冀州,住进了昆仑虚,天天听着她那侄子诉苦。

可他的苦又能与谁说。

谢长期半阖眼眸,拨了拨古铜瓶探出的时花枝桠,粉团几簇,十分精雅,他却有些疲惫,连带着他看这些花都觉得喧宾夺主,张扬得过分,不如黯淡。

到了这一步,他仍是渴望那些毫无意义的人和事,哪怕他知道不该问,就这样糊弄下去就好了,至少能装出平和的样子,可他偏要撕开血淋淋的伤疤,结果谁都不好受。

他说:“您还记得我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吗?”

凌君夕不记得他的生辰,但那首母亲哄孩子的歌谣他却记得,他在昆仑虚总是吹。

“是三月十一,不是什么很特殊的日子,而且我也很久没过了。”谢长期说不上释然,他不想诘问,只是从前难以接受的关系恶劣,现在他觉得也就这样了,天又不会塌下来。

他讨厌的是自己的喋喋不休,后悔过度暴露自我,渴望被关注、被认同,全靠外界给他输血,而他连最基本的活着都做不到,只能依靠别人。

当他问出这句话时,她也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认可过他。

谢长期道:“你恨我们夺了凌钟默的位置,当年昆仑虚灭门有一半的原因出在他身上,是他临阵逃脱,几乎自己向楚霄敞开了大门。说得不好听些,他和我那个爹有什么区别?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何堪大任。即便我什么都没做我也付出了代价,更何况他呢?青云社不杀他都是仁慈,他有什么颜面回昆仑虚再论这个位置,凌钟默不配。”

其实这些凌君夕都知道,那时的她以为谢家真的完了,她恨谢长期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待他撑过来守住谢家,她依旧不肯放下身段承认自己的错。

谢长期言尽于此,没什么想和她说的了。

太玄阁会去审判他爹,他不会出面,还告诉她外界有些话听听就行,若再像以前那样阻挠,他估计也护不住。

是不能,还是不想,凌君夕终于明白,她的亲生儿子有多冷漠。

待到又一年开春,各地总算有了点好消息,青云社逐渐与楚霄分庭抗礼,形成南北对峙局面,而中部战况胶着,南方难民逃不过来,只得临时转东,太玄阁的势头一时胜过百家。

姜听云也混在其中,他从荥阳而来,本打算继续南下,几乎是与众人反向奔走。

因为他只能在那边活下去,名门正派留不得他。

他体验了一回谢长期的境遇,天高海阔好像真的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往往是走到哪里这个地方没过多久就会发生战乱,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扫把星体质。

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半年来毫无踪迹;也有人说他在为楚霄卖命,日子不知过得有多滋润,每回想到这里,都得多骂他一句。

不论外面怎么传,此刻姜听云还蹲在地上啃半块馒头,路人经过时往他面前丢了枚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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