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张国良四十三岁,张春晖十六岁。
张国良还完贷款,开起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家小店,未来可期;张春晖也在音乐比赛上拿到不少奖项,打出了名头,名校有望。
可面对自己的父亲,张春晖始终叫不出一声爸,张国良也不提。
一次晚饭时,张国良谈起茶叶蛋的做法:“……大料就是上面这几味,至于做法……鸡蛋冷水下锅,慢火升温,水沸腾后转小火慢炖,五分钟后捞起来敲出裂纹……要想蛋黄入味,可以在裂纹处用针扎一扎……”
他似乎彻底遗忘了运动员的身份,侃侃而谈像个钻营茶叶蛋的老师傅,或者说,他就是老师傅。
张春晖却不喜欢听:“饭桌上别说你那套煮蛋的理论,又没人学。”
张国良讪讪一笑:“这不是怕以后你出去念书,想吃茶叶蛋了可以自己做吗……”
张春晖对茶叶蛋很反感,总觉得这个家里充斥着茶叶蛋的味道,自己也被卤味所浸透,怎么搓都搓不干净。
他略带嫌弃:“我不喜欢茶叶蛋。”
张国良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如应对刚开始做生意时遭遇的辱骂一般,笑笑不再说话。
时间如流水,张国良的生意越做越大,张春晖也如愿考入华音,离开了生活十八年的明市。
出于心结、学业上的忙碌以及假期留在学校寻找实习机会的想法,张春晖四年没回过家,与父亲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两人间的联系,除了按时打到卡上的钱,只有逢年过节的一声问候。
毕业后他在外打拼数年,最终因缘际会下回到明市,时隔十年,父子俩才再一次相见。
张国良搬了新家,张春晖循着地址来到小别墅时,已经是晚饭时间。
听张春晖回云州,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也赶到了小别墅,哥哥姐姐结婚时,他在外洲没能赶回,因此对两人的伴侣很是陌生。
陌生的屋子里,熟悉的人和陌生人交融,形成陌生又熟悉的矛盾氛围感。
晚饭很丰盛,云州菌子、外洲海鲜都是小时候舍不得吃的昂贵食物,可张春晖吃在嘴里,总觉得味同嚼蜡。
他看着满桌山珍海味,脑海里浮现的却只有一样东西。
茶叶蛋。
“……有茶叶蛋吗?”张春晖问。
“有,我给你拿,以前你说不喜欢吃茶叶蛋,我就没摆出来,不过还是做好了浸着,万一你想吃也能立马吃上。”
年近六旬的老人笑容灿烂,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厨房。
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瞬间退散。
张春晖看着他岣嵝的背影,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老了。
那天晚上张春晖喝了很多酒,吃了好几个茶叶蛋,深夜临走前,张国良忽然开口:“在家里住吧,你的房间一直留着呢。”
有那么一瞬间,张春晖看着老人稀疏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庞,张了张嘴,想要叫出一声爸,可母亲死前痛苦遗憾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涌上心头的热血骤然冷却,他拒绝道:“改天吧,今天公司那边安排好了住处。”
他强忍着不去看老人脸上遮掩不住的失望,转身离去。
张春晖不敢多留,怕自己情绪失控。
下次吧,下次就喊。
他对自己暗暗说着,亡命似的离开了别墅区。
张国良终究没等来张春晖回家那天。他见证儿子在明市买房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他站在属于新郎父亲的位置,却没等来一声期盼已久的“爸”。
张春晖仍然会在节日里问候父亲,却再也叫不出那一声爸。
就这样,时间一晃来到新西历89年8月,当张春晖满怀收获一枚优秀下属的喜悦,接通来自大哥的电话时,大哥的话就犹如一盆冷水,将他的热情浇灭,掀起腊月寒风都带不来的寒冷。
“爸病危了,想看看你。”
那天夜里下着小雨,似乎把他带回了年少时,母亲死亡那一刻。
等等我!等等我!
张春晖驱车狂飙,闯了不知多少个红灯,心中满是悔恨。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爸!等等我啊……
往事一幕幕从他眼前划过。
小时候拿着花鼓逗弄自己的男人;教导自己要懂礼貌的男人;身躯日渐佝偻,不断熬煮茶叶蛋的男人……
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每一个都是他。
原来你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张春晖赶到医院时,只看到哭得稀里哗啦的姐姐,还有红着眼勉力强撑的大哥。
“爸走了,进去看看吧。”
张春晖只觉得脑袋一阵嗡鸣,跌跌撞撞摸索进病房,看着似乎如婴儿般睡去的老人,情绪如大雨过后的山崩,轰然而下。
“爸——!”
迟来二十多年的呼喊在病房内回荡,可终究是迟了。
……
“小乔,给我拿瓶酒来。”
张春晖守孝七天,此时想到往日种种,一时心绪纷乱,悔恨交加。
他抹掉眼泪举杯道:“茶叶蛋要先敲碎蛋壳,要是想让蛋黄入味,得用针把蛋白扎穿……”
男人念叨着茶叶蛋的做法,一口将白酒饮尽。
乔梁也一口饮下白酒,心绪复杂难言,想念前世的家人,同时也想到了九月要拿出来的歌。
“小乔啊——”
张春晖醉意深沉。
“啊?”
“周一我做茶叶蛋给你们吃,留着肚子。”
乔梁琢磨着哪里不对劲:“张哥,我把你当哥,你居然想当我爸?!”
“滚!”
张春晖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刚上来的醉意一瞬间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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