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你病了。”

江月白费力地睁开眼,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

烛焰晕染成光晕,那道目光似乎很温柔。

“病得很严重。”穆离渊指腹抚过他滚|烫的脸颊,“病好了,才能回沧澜山。”

江月白微动喉结,喉嗓顿时传来剧痛,像无数刀片划过。

穆离渊将盛着汤药的瓷勺喂到他嘴边:“喝药,喝了病就好了。”

微烫的药汁碰到江月白干裂的嘴唇,只有疼。江月白艰难地摇了摇头,沙哑地说:“不......”

他是被折磨病了,但这个病好了,还有更重的病、要他性命的病,治不好。

灵元枯损,他在等着生命慢慢流逝。

“不......”江月白终于用嘶哑不堪的嗓子说出了破碎的字眼,“不喝......”

明明是冷漠的几个字,听着竟像赌气。

江月白发现了,却无能为力。

穆离渊道:“师尊在生我的气么。”

江月白看着穆离渊——他和以前很不一样,以前温顺乖巧的小徒弟消失了,变得嚣张暴戾、冷酷绝情,也许只剩下这双好看的眼睛依然好看,却藏满了阴森的暗焰。

江月白闭眼,摇了摇头。

穆离渊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月白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已经有两天一夜。

他知道江月白皱眉是疼痛、抿唇是忍耐、眼角泛湿是难以抑制的反应。

毕竟北辰仙君从不会哭。

可此刻的摇头是什么意思?

他不生气?不怨自己吗?

若是别人,穆离渊也许会觉得对方可怜,但这个人是江月白。

他只觉得更恨。

为什么自己这般报复,对方仍旧可以淡淡接受,没有反抗和拒绝,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一个愤怒的眼神都没有给过。

哪怕在痛苦至极的时候。

“喝了它,”穆离渊用勺子抵着江月白的薄唇,嗓音很冷,“趁我还有耐心。”

江月白喉嗓一阵一阵隐痛,连呼吸都如同经历酷刑。他没有出声,只有放在床边的手指动了动。

穆离渊低下头。

看到江月白微颤的手指艰难地碰到自己的衣袖。

穆离渊很喜欢看江月白的手。

师尊曾经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刺出让对方无处可躲的惊艳一剑。也曾握着他的手,在烛火下一笔一划地教他如何写自己的名字。

师尊的手太好看,穆离渊总是盯着那些骨节弯曲的优美弧度出神,剑招学得很慢,名字也学得很慢。

这双手在对他的时候很温柔,在别的地方却让人畏惧——能拿得起千年寒铁铸造的风雪夜归、亦能于翻腕之间打出让山河颤动的一击。

但如今,这双手只能在自己凶狠报复时苍白紧攥、在自己恶意惩罚时痛苦扣住浴盆边沿、也在高浪翻滚时无力地抱住过自己......

可那个拥抱太破碎,也太短暂。

穆离渊拉起江月白的手,放在掌心。

他忽然觉得,这手带血的时候才最好看。

伤痕遍布的手指在他的掌心缓缓移动,一笔又一笔。

穆离渊屏着呼吸,被这轻微的触摸弄得出汗。

江月白在他掌心写了一句话:“玩够了,就杀了我。”

穆离渊猛然攥紧了手,将江月白的手握在掌中。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这个请求?

“北辰仙君战无不胜,”穆离渊低声说,“怎么会一心求死。”

江月白的手被他攥在掌心,只能用嘶哑的喉嗓发出难以辨认的声音:“如果不杀我......你能解恨么......”

穆离渊笑了——杀了这个人并不解恨,永远这样折磨摧残才够解恨。

别想用死来逃。

这个人只能死一次,他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让那一次最值得、最难忘、最刻骨铭心。

穆离渊离近,压低嗓音:“放心,我会亲手杀了师尊,用最痛的方法。”

他松开江月白的手,放下药碗,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床头。

“等挑一个好日子,我给师尊强灌了这瓶留魂丹,让魂魄强留体内不灭一盏茶时间。”穆离渊缓缓说,“然后让师尊一点点感受自己被九霄魂断切成碎片、亲眼看着自己的肉被做成珍馐美馔,让全魔界都来品尝盛宴。好不好?嗯?”

九霄魂断,是穆离渊的佩剑,一把嗜血魔剑。

魔剑入灵体,如同烈火灼烧、万虫噬咬,远比寻常刀剑刮骨剜肉要痛苦千万倍。

可是江月白的眼神一直很平静,听完这些癫狂想法,只说了三个字:“你疯了......”

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孩子。

不论什么时候,江月白望向穆离渊的眼神总是和别人都不同——不带任何畏惧与愤怒。清冷、浅淡,甚至含着一丝怜悯。

“我疯了。”穆离渊重复了一遍,“是,我早就疯了。”

——世人都畏惧我这个疯子,可你为什么从来不怕?

穆离渊觉得被潮水般的绝望淹没。

也许他永远没法真正地报复江月白。

“我不解恨啊。”穆离渊盯着面前人,语气阴沉,“师尊,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解恨。”

沉默片刻,江月白吸了口气,用力撑起身子坐起来。

穆离渊没有动手扶。

他喜欢看这个人苍白的嘴唇和绷紧的指节,喜欢听这个人虚弱费力的呼吸。

每一个残忍的细节都无比美妙。

江月白低头拿起床头的小瓶,失去血色的唇说话颤抖:“我吃......就是了......”

——在回答穆离渊方才的问题。

甚至像是在安慰这个在床边委屈诉苦的小徒弟。

穆离渊还没来得及反应,江月白已经仰头将一整瓶留魂丹全部吞了下去!

穆离渊猛地起身,去抓江月白的手,夺过来的只有空瓶。

江月白被穆离渊抓着手腕,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平静的眼神像是在说“解恨了么”。

穆离渊没有解恨。

只有更恨。

忽然,“唰”一声厉响——

红光骤闪,满室震动。

江月白竟借着这个距离,用另只手抽|出了穆离渊腰间的九霄魂断!

穆离渊微怔,随即神色渐落,露出了一个冷笑:“来啊,照着我心口捅,我不躲。”

江月白要杀他。

可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九霄魂断是断魂魔剑,但却有另一个名字——

因为这也是他十五岁的时候,师尊亲自为他炼铸的剑。

江月白在刀剑峰炼器阁熔了数百件稀世珍宝,凝聚元神之力冶铸整整四百九十天,才做成这件绝代神兵。

单凭它的出处和来历,就能称得上仙门里屈指可数的名剑!

但名剑往往无价,这是北辰仙君给自己最小的徒弟的生辰礼物。

穆离渊给这把剑取了一个名字,慕归。

一个不敢示人的名字。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三年前,他当着师尊的面折断了这把剑。

但他又带着两截断剑回到魔宫,用魔界传武九霄魂断石重新冶铸,锻成一把血色魔剑。

慕归有了新的名字,九霄魂断。

九霄魂断剑认主,可慕归剑也认主。

江月白不仅能抽得出,还能用它杀人见血。

穆离渊缓缓在床边屈膝半跪,让剑尖对准自己前心,盯着江月白的眼睛说:“动手啊。”

江月白握着剑柄,感到充沛的剑息顺从地在掌下缓缓涌动。

这是他送给穆离渊的那把剑。

穆离渊不怕江月白发现,到了此刻,他已不畏惧什么秘密。

曾经那些温柔岁月不是假的。

如今的滔天恨意也不是假的。

九霄魂断可以刺进自己胸膛、可以让自己身负重伤,但他反而期待万分。

这起码说明,江月白也恨他。

说明他的报复的确凶残可恨。

可九霄魂断没有向前,正如三年前仅停在他颈前的风雪夜归。

甚至不带任何杀气。

穆离渊第一次见到自己凶煞嗜血的魔剑竟能散发出如此柔和的光晕。

“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

他在柔和的剑光里看见江月白双唇微动,问出无声的问题。

名字......

师尊问他这把剑的名字。

“它叫,”沉默良久,穆离渊回答,“九、霄、魂、断。”

答非所问的答案。

他知道江月白在问他那个名字,在问那一把他十五岁时视若珍宝的剑的名字,不是这把凶气翻滚的魔剑。

但那把剑早就不复存在了。

“好名字,”江月白不再艰难地挤出沙哑的声音,只用唇形描摹语句,这样气息交错的距离,说什么都直达眼底,“和你一样。”

和你一样。

穆离渊看着江月白的双唇。

和我一样什么?一样的好,还是一样的嗜杀无性。

北辰仙君的手天生就应当拿剑,纵使它血痕遍布,却在剑光下耀眼夺目,让人移不开视线。

江月白单手将长剑在五指间旋转了一圈,再抬手时,对着穆离渊的已经是剑柄。

“来吧,”江月白说,“一盏茶的时间就要到了。”

一盏茶?

穆离渊此时才回神。

江月白真的要让自己用九霄魂断剑将他千刀万剐,在魂识清醒不灭的时候?

“师尊,”穆离渊缓缓伸手,接过了剑柄,“你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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