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朝沉默,眼睫微垂,又蹲下身子,看他不紧不慢地将纱布缠在手上。
他的呼吸声比方才要重,时不时倒吸一口气,但仍能感受到他极力克制着不发出声音。他两只手都在颤抖,每绕一圈,伤口处都有血色洇出来。
末了放下手,才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晏朝,唇角颇为费力地扯出一抹笑意。
“原来殿下也什么都知道。”他挪了挪身子,也不在乎什么规矩,索性盘腿就地坐下。
晏朝静静看着他:“本宫不知道。只不过有意试探你两句。”
“殿下疑我已久,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他轻咳一声,因着方才的情绪,喉中还有些沉涩,“其实纵使今日奴婢不肯承认,您日后也一定会找到证据。”
但若今日晏朝不想法子揭露他,结果是要么当真冲动之下一剑刺死他,要么眼看着他在眼皮子底下横行而终日焦灼。
兰怀恩此刻很清楚,她在寻找平衡感和发泄点,这是她的一种自我救赎。
但看到她杀意收回的那一瞬间,他松一口气的同时,竟不可思议地觉得有些惋惜。
若那一剑自左胸刺进去,除了他这个祸患,当即便一了百了了。诚然,他知道晏朝顾虑很多,心志稳到那样激动的情况下仍不伤他性命。但如果当真失手,于她堂堂太子而言,不过处理一个不听话的太监而已。
他倒宁肯相信她是心软。
而目下,眼前面色淡冷的太子开了口:“是,总归是有蛛丝马迹的。但若今日你不肯承认,本宫大可直接叫人将你扒光了来验。”
她言辞正经但刻薄。兰怀恩听罢“扒光了”三个字忍不住就想笑,内心腹诽她究竟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
“那殿下为何没叫人呢?”
晏朝移开眼睛,双唇凉薄:“因为你要脸。”
兰怀恩轻轻一嗤。她试探的那几句戳进他心窝里,要脸着实比不要脸疼得多。
“现下算是开诚布公,”他微微偏头,看一眼她,“殿下怕吗?说起来其实是殿下比较吃亏,毕竟奴婢一个太监,贱命值不了几个钱。”
晏朝盯了他一会儿,轻喃着反问他:“怕?”
她慢慢起了身,两手交握身前,指背的凉意自手掌沁入心底,手上微一使力,思绪跟着沉了沉。
随即扬声唤了一声:“梁禄!”
兰怀恩一听心下便觉不大好,边抽腿起身边唤她:“殿下……”
梁禄一直在外面侯着,此时听到晏朝出声,忙掀了帘子迅速几步走进去:“奴婢在!”
兰怀恩急着插嘴:“殿……”
晏朝凉凉开口:“叫人把他衣裳扒了,以欺君罪,就地杖杀。”
梁禄应了声是,躬身上前。
兰怀恩连站也不必站起身了,双腿一软又跪下去。第三次伸手抱住她,扯她的衣袍,动作已如行云流水般熟稔自然。
“殿殿殿殿殿殿殿殿下……奴婢错了,您别开这么大的玩笑,会死人的……”
“……”
晏朝皱着眉挣脱他,一面挥手示意梁禄退下,一面后退几步。她不大习惯人近身,更不必说这么死皮赖脸缠着的。
她不禁狐疑,兰怀恩在御前难不成也是这样子?
“松手,”她气息一沉,冷声呵斥,腿上似乎松了些许,却依旧不放,她拧着眉,淡声道,“你手不要了?”
兰怀恩松手,回身规规矩矩跪好,待他安静时左手的伤才开始撕心裂肺地疼起来,此刻已又有血淌出来,他咬牙紧紧握着手掌,企图压制住痛意。
“兰怀恩,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愣了愣,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思绪有些久远,七岁前他就整天在想这个问题,连每一次挨打后清醒过来都是绝望,他胆子小到甚至没有勇气去祈求平安。
后来活在宫里,似乎也没有为着什么。他什么都能挺过来,他想要什么即便不择手段也要抢过来。要怎么活随心所欲,心甘情愿地做恶人,偏要凌驾于棍棒和拳脚之上。
哭也由我,笑也由我。
待他神思转回来时,已不记得晏朝问了什么,咂了咂舌说:“奴婢无牵无挂的。”
生来原是浮萍一根,死后也必定作野鬼漂泊。
“殿下放心,奴婢没必要和您撕破脸。以后也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便是。”
晏朝不置可否。这往后的事谁能说得清呢?即便未有今日之事,两人之间也不可能互不相干。
她默默转身,将剑挂回去,没再多说什么,静立了片刻,才温声道:“你回去罢。”
兰怀恩摸不透她的心思,但能察觉到她的防备和疏远。
他正要开口,又听她说:“年节后大约会有旨意召你回去。你若现在想回司礼监,本宫也可遣人送你回去。”
兰怀恩微一欠身:“谢殿下好意。不过眼下奴婢还是愿意留在东宫。”
他没说原因,晏朝也没拒绝。只在他看不到的角度蹙了蹙眉,终是什么都没说。
她端又端正正坐回书案前,眼神无定,虚虚看向着一侧的烛台,烛光亦摇摆不定。
兰怀恩默默走上前,右手拿了烛剪于灯芯处一剪,光暗了一瞬,又稳定下来。他回身躬身一礼,道了声“奴婢告退”。
刚转身要离开,却听身后晏朝叫住他:“慢着。”
他微有不解,又转回来,看到晏朝支颐侧坐,略有些探究的眼神望向他。
“当日你闯寝殿,做了什么?”
兰怀恩没想到她忽然惦记这个问题,当即身形一僵。不过旋即回道:“奴婢不敢逾矩,仅是替殿下换了盏灯而已。不过偶然看到一张药方,上有当归、茯苓、川芎、白芍等几味药,奴婢对医术不大精通,但这既补气又补血的,殿下又无外伤……是以当时便已有疑心了。”
后面晏朝没问,他便也不多嘴。实则疑心之后是多番试探求证才敢确定的。
晏朝终于变了脸色,略有些泛红。她抿唇细细思索片刻,一回想当日情景,似乎仍是没有什么清晰的记忆。
兰怀恩再度告退,这一次晏朝没拦他。
殿中安静了片晌,梁禄才悄声进来。看到晏朝已坐在书案前,又执了笔,从容挥毫,流畅自然。
他未敢打扰,从一侧走上前去,便察觉到其实她心情并无那般从容。从前侍候笔墨多了,虽不懂字画,但耳濡目染,能从落笔上窥得一二细节。
譬如此刻,虽习草书,他笔尖有异于平时的凝滞感与偶尔不经意间的芒角。梁禄垂首静立,待她停了才出声。
“殿下烦闷劳心,不妨安置歇一歇罢。”
他并未问方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站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也猜测出七七八八。惊惧的同时也意识到,他此刻能给予殿下的帮助,也仅仅是自己先镇定下来,不再令她焦躁而已。
她应了一声,搁下笔,回头一看,乱七八糟的字里头夹杂着一句“西窗风雨夕,东壁画图人”①。心下不由一沉,索性伸手将墨还未干的纸揉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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