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漏刻很是小巧精美,然而却没那么精确,根本不带刻数,即便如此,也能清楚地看到漏箭已越过卯正,快升到卯时上去了。赵青元想起齐芷昨日嘱咐过自己不宜迟到,有些理亏,没有接话。

“无故迟来,该受十下戒尺。”朱达说完,已将戒尺拿在手中。

这朱达说来也是个人物,早些年曾为天子经筵,之后陆续教导过许多宗室贵胄,直至被齐芷延请。这些人中有天资聪颖的,自然也有资质鲁钝的,有知理守礼的,也定有顽劣不堪的。但不论如何,都是些身份贵重之人,怎能轻易责罚?是以他传业几十年,手里的戒尺都没用过一次,已引为平生一憾。如今给他逮着个赵青元,不啻久旱逢甘霖,说不得要给她罚上一罚。

“朱先生,是我未与她说分明,她不知你的规矩,也是情有可原的。”齐芷开口说道。

“殿下,规矩定下,便是规矩。”朱达驳她,“若因不知便能不怪,天下人皆作不知,还需规矩做什么呢?”

此言无懈可击,齐芷亦点头认同,道:“话是如此,但念在她乃初犯,饶恕一次,亦无伤大雅。”

“殿下,前朝的世祖皇帝颇为仁慈,见人受刑,心中不忍,便言天地君各饶一下,你可知是何结果?”

前朝乃异族入主华夏,世人皆道其残暴,其实不然。这世祖皇帝天地君各饶一下的说法,在正史中无迹可考,但他杖刑去三、禁用酷刑、刑不上老弱病残都是真实存在的。然而刑罚不严,致使犯罪频发,而刑罚不准,恰催生了滥刑与私刑,从某种程度上加剧了前朝的灭亡。

见齐芷点头,朱达未等她接话,又自行讲解起来:“是以‘释法任私’,法便败了,而‘法败则国乱’。殿下,仁便是酷,酷便是仁。”

听这朱达句句不离法,又对商君与韩非推崇有加,莫非是个法家信徒?但他转而又道:“罢了,圣人之道,亦在忠恕,我辈又岂能偏离此道呢?既是如此,便将十下改为五下,但下不为例。”

“好学而无常家”者才可称之为大儒,学问之道,便在此处。世间学说何其驳杂,但总有其殊途同归之处,好比兵与法不谋而合,儒与墨不同而通。一味笃信己道,而将其它学问视作虱与蠹,如何有通达的指望呢?

这边朱达正说得兴起,赵青元已听得晕头转向了。她见朱达嘴一张,似乎又要开始述道了,忙将手一伸,说道:“打吧。”

朱达也真不含糊,在她手心“啪啪”打了五下后,便落座了。赵青元也寻了自己的桌案,跽坐在齐芷身边。

赵青元胡乱翻了翻书,她根本不知道朱达讲的是哪一页,幸而朱达的教学方式便是一个人侃侃而谈,也未注意到这些。她犹豫再三,才从怀里掏出包好的糕点,递给齐芷。

“你……你吃吧。”话一说完,她便觉得自己好没趣。手帕原本就是人家的,糕点也是人家的,有什么特别呢?越想越觉难堪,也不敢正眼去看,只用余光偷偷打量。

齐芷接过,笑着看了看赵青元,竟真的用手掰下一小块糕点,放入自己嘴中。

赵青元猜那糕点的滋味定是极好,可惜方才未及细细品尝。

“赵青元!”

优生差生若同时犯错,先生总是要责备后者的。看似是提点差生,实则是敲打优生呢。

朱达想不明白,这齐芷往日素来持重守礼,今番怎会直接在课堂上吃起东西来?他想不明白,便只能把这罪责归给赵青元。只见他吹着胡子瞪着眼,对赵青元斥道:“赵青元!你扰乱课堂,该受十下戒尺。”

赵青元也想不明白,这朱先生动不动就爱打人手心,是种什么嗜好?她行事虽不羁,但尊师重道这样的天地伦常还是恪守的,此刻也不辩驳,直接将手一伸、眼一闭,说道:“打吧,打吧!”

朱达半点顾忌也无,在她手心又重重打了十下。

对赵青元而言,受这十下戒尺,无异于隔靴搔痒,根本无关痛痒。可手心是分外敏丨感的,没一会竟红肿起来,赵青元只觉手心又热又痒,忍不住想要甩动两下,刚一举手,手便被人拉住了。

赵青元诧异地歪头去看,只见齐芷将她的手手心朝上摊在膝上,又把自己的手背贴了上去。齐芷的手冰冰凉凉,赵青元觉得手心舒爽,心里却是一痒。她看着齐芷白皙修长的手指,对这女孩儿之间的寻常之举,竟生出了一丝狎昵之想。

赵青元心头一骇,欲将手抽回,但这手却没听她的,反而轻轻一拢,将齐芷的手握住了。她慌忙去看齐芷神色,齐芷却面色如常,只低头看着案上书本。

她暗嘲自己多心,松下心来去看眼前的书本。奇了,这书上所写,她居然字字识得分明,句句读得通顺,不需朱达释义,便能心领神会。长此以往下去,自己岂不是能去考个功名?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朱达的守时已近乎偏执,漏刻刚刚浮过巳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立马起身,合书便走。

两人并肩走出瀚微堂,就见一女子迎了上来。那女子打成小辫儿的鬓发随她走动而一甩一甩,极是动人,不正是严向岚?

“阿芷!”严向岚握起齐芷的手,竟放到嘴边,呵了两下,一边替她暖着一边道,“你冷不冷?”

“你冷不冷才是,怎么不去屋里等?”齐芷也没抗拒,只是笑着和她说话,两人看起来很是亲密。

“别提了——”严向岚刚要说话,扫了一眼身旁的赵青元,夸张地问道,“哟,这谁啊?阿芷,你新买的奴仆?”她当然知道赵青元是谁,却故意如此发问。

赵青元眉头一皱,眼里射出两道精光,走到她身边,才轻声说道:“是你奶奶。”说完便一个人独自离开了。

严向岚只觉一道冷风吹过后脖颈,她缩了缩脖子,喃喃道:“哟,小狼崽子啊……”

她拿出本小册子,交到齐芷手上,道:“阿芷,这今年铨选官员的名单,已经呈了,开春就授官,师父让你先看看。”

“好。”齐芷接过册子翻了两页,见人名旁都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作了详尽批注。吏部每年所铨官员,多是地方官员与低阶官员,这闻人牧也如此上心,真是难得。

“阿芷,那我走了。”严向岚见她收下后说道。

“这便走了?”齐芷疑惑地看了看她,往日这严向岚来府上都是要待上一会子的,“可是有事?”

“我不瞒你,”严向岚叹了口气,眼眶也有些红,“师父的身子是越来越不好了,今儿早上刚下马车,就一头栽倒,厥过去了。还好我就在旁边,我若是不在呢?我……我吓坏了,我真的吓坏了。现在我是半刻也不敢离开她了。”

“请大夫瞧了么?”

“自然是瞧了,连陛下……陛下都派过几次御医来瞧,可就是不见好……”严向岚双肩微抖,用手捂住了脸,哀声道,“阿芷,我真的很怕。阿芷……”

齐芷不知她心中情愫,只道她孺慕情深。她揽过严向岚的肩膀,轻声安慰道:“莫怕,我同你一道儿去瞧瞧。”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