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雍这才知晓。
他将玄琦找来,那时玄琦就是这样看着他,晶亮的眼里满是灵动和倔强。
李雍板着脸要训斥,玄琦却扑进他的怀里振振有词地说:“我爹是文宗,我是文宗之女。我岂能如寻常女子一般目不识丁不知诗文呢?”
“哈哈哈……”
二十年前,李雍大笑着抱住了女儿,心中得意莫名。暗道:虽都说儿子好,可人这一辈子还是得有这么一件小棉袄才算圆满!
如今,李雍却只能紧紧抱住韩长安,老泪纵横。
“玄琦啊……”
祖孙俩抱头痛哭了一阵,方才在仆役的服侍下擦脸净面,逐渐收住了泪。
待仆役散去,冷静下来的李雍自书案上拿起一封熟悉的信笺摆在韩长安的面前。“你娘给我的书信,我看过了。这是你娘的亲笔吗?”
韩长安心下一沉,暗道:终于来了!
可他的脸上,却适时地浮现出迷茫。“外祖何出此言?”
李雍直视着韩长安,一字字地道:“我女儿的笔迹,大郎或许认不出,我这个当爹的确绝不会认不出。你虽将我女儿的梅花小篆模仿地几可乱真,但终究男女有别、年龄有差。相比你娘,你的笔力稍弱,笔锋却失之冷硬。”
他一面说,一面又将那信纸不断展开,折叠,再展开。“玄琦自幼醉心文墨,最喜收藏好墨好纸。这信纸如此不凡,若是她书信给我,绝不会一字不提。”
韩长安微微一笑,冷静提醒他。“老太公可曾想过,这书信既然并非令爱亲笔,那么我也极有可能并非令爱亲子。或许,我不过是个招摇撞骗之徒?”
李雍望着满心防备的韩长安,满是怜爱地摇头。“你可知晓,这梅花小篆原是你母亲所创。她曾与我说过,这梅花小篆她谁也不传,只传给她将来的夫婿和子嗣。”
这件事,韩长安的确不知。但他却知道,他的母亲向来都是说一不二。
韩长安立时心悦诚服,即刻自怀中摸出另一张信笺双手奉给李雍,轻声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外祖,这封才是我娘的亲笔。”
李雍急忙拿过信笺定睛一看,书信的内容与先前的那封并无不同,只是书写的纸张换成了更为粗劣的黄麻纸。
李雍仔仔细细看了许久,这才抖着唇道:“是……这才是她的亲笔。这黄麻纸容易晕墨,所以一定要用细笔,墨色要极淡。方才有‘梅随冬至、梅追雪没,傲骨铮铮、了无痕迹’之淡然洒脱。”
李雍对着那封信又抹了许久的泪,方才哽咽着看向韩长安。“你娘生前可曾说了些什么?”
韩长安知道李雍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他闭目沉思许久,终是缓缓道:“母亲生前从不与我提及家世,我知道,她希望我放逐山野泯然于众。直至她重病不起,方才写了这封信,无奈将我托付给外祖。她临终前,我问她,我的父亲是谁。她说……他是个好人。她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只是……他们不能在一起,也不能告知任何人,这一切都是情非得已。”
“就这些?”李雍不死心地追问。
“就这些。”韩长安斩钉截铁地回。
“……你的阿爹,叫阿摩。他是个好人,我们虽不能在一起,却从来没有后悔过,更加不会后悔生下你……长安,我和你阿爹都很爱你,没有什么会比你更加重要。只是大人的世界,有太多的情非得已。希望你,别因此而怨恨我们。长安,好好活下去,要幸福、要快乐……”
——娘,我知道。我会好好活着的,所以我更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阿爹是谁。因为我更知道,你们一切痛苦的来源,必定是因为我阿爹。
“罢了,罢了……”李雍黯然叹息。
至少,他知道孩子不是先帝的,那便够了。先帝在世时,治政严苛、行事荒唐、手段残暴,玄琦绝不会说他是个好人。
事实上,玄琦在宫禁失踪三个月后,李雍已然逐渐认命,心底也暗暗曾想过:事已至此,哪怕皇帝给女儿封妃,他也愿意看在女儿的性命和颜面上配合将此事遮掩过去。可先帝却始终矢口否认。哼!难道我文宗之女还配不上你么?简直荒唐,荒唐透顶!
……咦?这么说来,难道真冤枉了先帝?
李雍用力一闭眼,将混乱的思绪暂时撇开,又问:“那么,为什么要模仿你娘的笔迹,另行寄一封书信过来?……是为了这张信纸?”
“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韩长安清清楚楚地回道。
他是私生子,无论母亲如何美化,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他是一个不能为如今的道德体系所容的私生子。母亲的娘家是书香传家的高门大户,这对韩长安而言绝非幸事。
高门大户门阀世家明面上有多要脸、暗地里又有多不要脸,远在太原的钟逊已经清楚地示范给他看过了。母亲的这封书信寄出后,韩长安焉知等待他的究竟是来接他回家的亲舅舅,还是来清理门户的杀手?
所以,如果亲情的羁绊还不足以打动李雍,那么,就再加上利益的重量。
李雍显然也知道韩长安的言下之意,不由叹道:“你呀,心思比你娘还多!猴精猴精的!”
韩长安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我的确不能认你为吾外孙,只是各种缘由却并非你想的那样。我李家如今看着显赫,可事实上,无须上溯三代,只你曾外祖就是厮杀汉出身。我李家人丁单薄,绝不会因为一点所谓的颜面名声,就罔顾人伦拒不认亲。孩子啊,我思来想去,只能委屈你,做我的亲孙。”
“……诶?”韩长安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演一出“还珠哥哥”。怎么就突然成亲孙了?
注意到面前的幼崽这才显出一点童稚,显示自己的所为终超出他预料,李雍也不由得意一笑。“你曾祖有二子,我为长,名李雍,我二弟名李凉。我从文,二弟习武。惠宗年间,二弟奉上命征讨东燕,不幸殉国。他死后无嗣,本该由我过继一个子嗣给他。只可惜,我膝下也仅有大郎这一子。自今日起,你就是他的亲孙!”
韩长安不知所措地眨巴着眼睛。
——等等!李文宗,外公!我的亲外公!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要把我过继给你二弟?我特么能名正言顺分你李家一半家当啊!
李雍却自顾自地续道:“你今年八岁,那就是家里的三郎。……哦,也未必。探微那孩子也是八岁,他生于六月,你……”
“元月!”韩长安眼都不眨地回道。
“那就是二郎。”李雍点点头,“你大哥叫李梦得、你三弟叫李探微。你娘给你取名叫‘长安’……嗯……那今日起,你就叫李秀宁了!”
“……李……秀……宁?!”韩长安嘴唇颤抖地重复。
一个李凉已让他无力吐槽,现在又来一个李秀宁。外公,啊不,爷爷,难道你也是穿的吗?穿越者何苦为难穿越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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