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午睡的时辰,我躺在衾枕间,耳边听着落雪压枝的残音,心里千回百转,怎么也静不下来。

寻嫣与你立这赌约,意在何处?

难道她想要用熬禽,将我赢回去?

正思忖间,入墨端着一盏汤药踏入房中,与我道:“郎君,这是厨房做好的燕窝炖川贝,最补身子了。”

我总觉得胃口不佳,便摇头道:“放那儿罢。”

入墨跪在紫檀木小几边,舀起一勺燕窝,劝道:“郎君现下是一人吃两人补,您就是不想吃,也不能亏着腹中孩子。”

松烟却道:“郎君不想吃便不吃,今日早膳,郎君被高媛喂了一碗鹌鹑汤,那也是大补的热物。你只知道给郎君补身子,可曾知道,孕夫滋补太过,容易胎大难产。”

入墨颇不服气,反驳道:“你又没生过孩子,你知道什么!倘若郎君滋补不够,孩子血气不足,可是会夭折的!”

松烟气道:“你也没生过孩子呀。”

我听他二人斗嘴,自然啼笑皆非:“你们都出去守着,我要睡了,莫放人进来搅扰。”二人便将纱幔遮上,掩起轩窗,退了出去。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你并非罗刹模样,而是五六岁的可爱女童。双鬟髻,红锦袄,未经人间苦难,笑得肆无忌惮。

正是你我初见时的模样。

我很心疼你,便将你抱在怀里,温言软语与你说话。你依赖地抱着我的腰,怎么也不肯放开。

逐渐地,无处不在的风刀霜剑逼近你的肌肤,人间无奈将你的双眼染得狠戾,你逐渐长大,从软糯的小团子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孤狼。

“寻筝……”

“寻筝……你……”

我被梦魇惊醒时,你近在眼前,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眸中的狠戾与梦中的孤狼别无二致。我扑到你怀中,以身躯温暖你的肌骨。

我轻声说:“寻筝,你不要怕。”

你不要怕,我陪着你。

我骤然觉得心尖有针刺似的痛楚。当年你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一分一分把你幻成这恶鬼模样。

你轻吻我耳垂,吐息温热,仿佛要将你的心都吐出来:“你知道吗?倘若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怕。”在这一刻,你我冰释前嫌,毫无保留地相拥相依,犹如天下之大唯独剩下你我二人。你的嗓音深邃了些,“可是你在这里,我便不得已瞻前顾后,恐惧这人间的明刀暗箭、虎狼罗刹。”

我想起鄞都城的波云诡谲,不禁将你抱得更紧:“你……你不能出事。”

腹中的孩子,岂能尚未出世便失了娘亲?

你璀璨的眸光穿过琐窗,不知是看雪,还是看宫闱里的明争暗斗,一缕青丝隐约吹起,划过你的眉眼:“我曾答应护你一世周全,平安喜乐。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那你的周全呢?

在护我周全时,你可否周全自身?

偶至月上梢头,你那名唤鬼姬的师姐会来府中寻你。我很怕她,总不敢靠近,只是坐在远处为你们煮酒煎茶。

此刻我正垂眸煎茶,用梅花蕊上的雪泡入庐山云雾(1),煮作翠碧之色。我一抬首,恰看到鬼姬冷艳的眉眼。

你道:“鹤郎,你也唤师姐。”

我分了一盏茶给鬼姬,依言道:“师姐。”

“当真是美色名动天下。”鬼姬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物什,“仙鹤公子,名不虚传。”

我微微察觉到她的敌意,不知如何是好。片刻后,我客气道:“鹤之愧不敢当。”

你一壁品茶,一壁道:“师姐!”

鬼姬收起那柄只有伞骨的伞,切切望着你:“你该知道,天下多少英雄过不去美人关!多少温柔乡便是英雄冢!戚寻筝,你——”

你毫不避讳鬼姬质问的目光,逼视而去:“师姐,你能断绝情爱,我不能。”

鬼姬抬眸,冷道:“你将浮戮门置于何地?”

你将我护在身前,是完完全全保护的姿势。你沉吟片刻,解释道:“师娘是我最敬重的长辈,鹤之是我毕生挚爱,这两个人,我都看得比命还重。”

鬼姬逼问道:“你为了这个男人,在鄞都束手束脚,不知平添多少顾忌!你如此倾慕他,世人都看在眼中,他便是你的软肋!”

你竟恣意而笑,仿佛不胜欢喜。你一袭墨蓝长裙立在白雪压枝的梅花枝下,雪肤褐眸,眸含风雪,仿佛坠入人间的精怪,半似神女,半似鬼魅。

你笑够了,以指尖抿一抿唇边紫红的胭脂,朗声道:“顾及又如何?软肋又如何?他既心甘情愿跟了我,我便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鬼姬将茶盏掷于青石板上,汝瓷化作齑粉:“戚寻筝,你不可理喻!你可知道,做人倘若执迷不悟,连地狱神佛都渡不了你?”

红梅花簌簌而落,沾你满身华彩。你唇边的紫红胭脂荡漾而开,平添几分癫狂之色。你说的这话,乃我此生听过最狂傲之言。

你一字一顿道:“我命我自渡,神佛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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