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挽碧踏出房门的那日,正好立夏,窗外蝉鸣声聒噪,日光透过纱窗,她将手中的画卷打开,一片斑驳的影子便落在了铺开的宣纸上。
“请师父过目。”林挽碧躬着身子,行了个礼,神色几分肃穆。她今日将头发高束于头顶,做男儿打扮,墨色的眉毛直直地描向鬓角,脸上一片素净,唯一称得上点缀的,便是双眼下方的淤青。她为了完成手头上的这幅画,熬了大半个月,到了最后关头愣是三日未合眼。
“碧儿这次画的什么?”杨永慎缓缓地走到桌案前来。
“师父一看便知。”林挽碧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杨永慎走到画作的面前,低下头来。画中描绘的乃是悬崖上纷披错落的枯藤,整幅画以大块水墨挥就,风格疏放,随意涂抹点染,枯藤的尽头,有一朵摇摇欲坠的花,仔细看时,它又是从石缝中生长而出,与枯藤并不同根。
杨永慎抬起纸面,指尖在画稿的背面抚摸:“构图奇特,笔走龙蛇,自由恣意,力透纸背。”
“师父过誉了。”林挽碧倒并非自谦,她深知比起面前这位,她这点功夫只是皮毛。便试探性地问道:“挑点儿毛病?”
林挽碧画这幅画时,完全沉浸在了自我的情绪中。她想到了动荡不安的孩提时代,想到了日夜思念爹娘来接自己回家的日子,还有她在帝都中孑然一身的那几年,包括令人难以心安的最近,她像这些衰败古藤,在风中摇晃。那朵花其实并未开放,那是她的期望,她想要抓住峭直的岩石兀自绽放。
“碧儿这风格,其实与我已经不同了。看得出来,你这些年笔下功夫确实大有长劲。”杨永慎抚摸着那些凌乱不堪的枯藤,又瞧了一眼那朵绝境中生长出来的花朵,审视的目光忽而变得慈爱,带着一丝悲悯,对林挽碧道:“你从小的这些东西,都是跟着心境来的,为师希望你以后不要画出这么苦的画了。”
林挽碧原本挂在脸上的微笑转瞬即逝,她同杨永慎对视着,既觉得欣慰又感到难过,他们都是写意派的画家,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传达的是人的情意,有的东西无需通过言语,便能够直抵人心,这是创作者与欣赏者之间的默契联结。
“师父,你从前教我的,那些千古流放的杰作往往是在困顿中产生的,我与先人们遭受的苦难相比,不过微末。有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用那些才情去换得安稳一世,他们是否愿意呢?”林挽碧道。
“非也,先自沉稳,才是源源不断的长久之道。所谓沉稳,在纷繁复杂的尘世中,虽穷途潦倒仍安之若素,不断产出,此乃星辰。遭受苦难而郁郁寡欢,留下绝笔,此乃流星。写意,意在表达可控之情。”杨永慎叹了口气,在林挽碧的肩头轻拍两下。
“挽碧受教了。师父,义卖会的事情,还要劳烦你了。”林挽碧又向杨永慎行了一礼。不晓得是不是在帝都待了多年,事事都要牵扯到利弊的权衡,林挽碧一想到把杨永慎卷进这件事情来,便觉得愧疚不已,这也是她近来心情郁结的原因之一。
杨永慎道:“碧儿,怎的出去了几年倒还与我生分了,你走时我便说了,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你的亲人。”
仿佛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她即将倒下的身躯上给了一些支持,林挽碧感到了一丝力量。此时杨夫人敲了敲房门,告知他们:“常宁将军派人过来接你们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义卖会安排在苏州城里规模最大的八仙楼,由于杨永慎本人亲自到场,不少文人雅客们慕名前来,还有些没拿到请柬的人,只得站在楼外,一时将八仙楼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林挽碧与杨永慎一前一后抵达,从后门而入,林挽碧一进去便见到了聂清珏,今日的他又换了一副皮囊,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聂清珏吩咐了身边人几句,便有人过来领杨永慎去该去的地方,他与林挽碧走在人群的最后面,路过一处房间时,他一把将其推开,拉着林挽碧冲进去,又迅速将门掩上了,一只手搭在门上,绕过了她的腰,就好像是把林挽碧抱在了怀中。
“常……宁……”林挽碧昂着头着他的下巴,因过于紧张,她的双手不自觉抬起来,半蜷着十指,抵在了对方的胸膛上,面颊乃至脖颈处雪白的皮肤变成了旖旎的红色,林挽碧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心跳得飞快,在胸膛里咚咚作响。
聂清珏轻嗅着林挽碧发稍间的草木香味,收回了搭在门上的那只手,顺势一揽将林挽碧圈在了怀中,一手穿过她的后脑勺,轻轻地揉了一下,问道:“你有没有想我?”
他见林挽碧害羞得厉害,却没想过她如此大胆地承认道:“当然想,特别想,我都想了好几日了,没事就想。”其实也就是早上才想起,但林挽碧觉得自己没说错,这段时日她忙着画画,确实就是闲下来就在想他了。
这句话像是开启了聂清珏身上的某种机关,他将双手缩紧了一些,头埋到了林挽碧的发间,灼热的气息又弄得林挽碧有点痒,她尝试着推开对方,无果后,问道:“常宁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太久没见你了,挽碧,我很想你。”聂清珏的胸口闷得慌,像是有千斤重的巨石压在上面,他将下巴贴在林挽碧的头上,眷恋又不舍。
林挽碧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拥抱里,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却令她感到心安,她一直都觉得要比同龄女子看得看,所以不会耽于情爱之中,而听到对方说这样的话,林挽碧却像是喝了一罐子的蜜糖,体内回流的血似乎也变得甜腻,直往天灵感涌,这是一种类似于溺水沉沦的感觉。
两人抱了一会儿,林挽碧道:“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常宁,你先松开一会儿。”
聂清珏抱着林挽碧的那刻起,就不太想撒手,他满脑子都是林挽碧那日说的,她不喜欢太子殿下,从未喜欢过。但刚刚她又亲口对自己表达了思念,聂清珏心中半是甜蜜,半是痛苦,二者在进行着拉锯,而他是这场煎熬的唯一受害者。
林挽碧拿出画轴递给他,这是一幅小画,他们最后见的那个晚上,林挽碧回去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熬了个通亮画下的,聂清珏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随风而摆的柳枝,旁边一行小字: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你送我的吗?”聂清珏捧着这张画,问道。
林挽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这位平时冷着脸的将军,说话的语气居然些微激动,她答:“嗯,定情信物。”
聂清珏快要被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给碾碎了,他此前还在思考,什么时机告诉林挽碧自己的身份,眼下却开始贪恋起“常宁”这个身份了,他开始感到害怕,如果没了这个身份,林挽碧是不是就要把所有东西都收回去了。
陷入情爱中的人,感知总是要敏锐许多,林挽碧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情绪问道:“你不喜欢吗?”
“喜欢。”聂清珏生怕对方再问,就要露出端倪了,他转过身时补了一句:“我有事要先去忙了,就在前几日,公主殿下来苏州了,她安排在此处要见你。”
林挽碧在心里琢磨着这草草的“喜欢”二字,越想便越有些委屈,她知道对方嘴笨,但神情是不会骗人的,她没有从他的眼中看到喜悦。正陷入沉思之际,敲门声响了起来。
“挽碧,开门。”聂清萱的声音打断了林挽碧的思绪。
林挽碧一开门又收到了一个拥抱,她觉得有些离谱,怎么聂清萱和常宁的抱人方式如出一辙,她再次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不过方才被情郎抱着,她只得忍着,眼下这个是前小姑子,林挽碧立马推开了聂清萱:“死丫头,我差点被你憋死。”
情郎。林挽碧回味起刚刚脑子里闪过的这两个字,她自嘲地想,可能是有些上头了吧,连对方一个眼神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也要琢磨良久。
“我这不是想你了吗?你有没有想我?”聂清萱漂亮的凤眸因笑起来微微上翘。
有毒。林挽碧心说,连问的问题都是一模一样。林挽碧回过神来,与聂清萱眼神交汇,她甚至觉得,这俩人长得也有几分神似。她心不在焉地答话:“你怎么来苏州了?”
聂清萱敛住笑意后,美艳的脸上只剩下冷冷的神色,“来查点东西,不仅来了,还是同章葵一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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