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墨以前来找姜其昀都是在白天,还从来没有见过晚上的姜家。

白天的姜家好像也不过是房子比别人家多些、大些,树也比别人家多些、大些,第一回来固然要惊叹一下“老天爷盖这么些屋子得多少钱”,可除了“有钱”两个字,并没有其他感受。

但到了晚上,这片巨大的宅院灯火通明,屋宇连绵,笙歌依依,和着说不出的香气随风飘来,元墨恍惚觉得自己行走在天仙宝境之中,终于隐隐约约地明白,这可不是有钱便行的。

好心的小伙子只能将她送到二门,二门内便换了小厮接应,小伙子临去时有点依依不舍,欲言又止。

于是元墨赶紧加快脚步,趁他开口问她名字之前进了二门。

小厮带着元墨七绕八绕,又在一道门口将元墨交给一位老嬷嬷,这位老嬷嬷终于将元墨带到了一间厢房前。

离厢房不远处就是花厅,阵阵乐声正是从花厅传来,看来正是觥斛交错,酒宴正酣,阿九成为花魁之后一战成名之地,便是那花厅了。

老嬷嬷临走时交代:“不可胡乱走动,到时自会有人来唤你们。”

元墨乖乖答应,忙不迭推开房门。

房内点着一盏灯。

她的阿九,坐在灯下,发丝如水,衣上一尘不染,面覆轻纱,一手支颐,仿佛百无聊赖,又仿佛厌倦一切。

听得门响,微微转过眼来,瞳仁里清晰地映出元墨的模样。

家丁外袍底下隐约可见残破的霞衣,手腕上有瘀青,脖子上有血痕。

选中元墨为替身,身量和眼睛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元墨有身手。

因为一旦坐上那架花车,便很难全身而退。

如今这样狼狈,可见吃了不少苦头。

可是,笑容却如此灿烂,灿烂得,仿佛要压倒灯光。

“我还担心你在路上遇到麻烦,看来很顺当啊。”元墨把阿九上下打量,十分满意。

“搭古清的马车。”阿九也同样打量元墨,“你怎么来了?”

“这可是你第一次上人家门,我身为坊主,当然要陪着你。”元墨把琴搁在桌上,“呐,还有你的琴。”

折腾这半日,她口干舌燥,看见桌上的茶壶,也不用杯子,拎起来就长灌一气。

灯光明晃晃地照出她脖子上的红痕,昭示她方才离死亡有多近。

阿九站了起来。

元墨连忙放下茶壶:“你要喝?”

糟,阿九一向不和人共饮,连吃饭都是独自一人,自己喝过的茶壶,阿九自然是不会再喝了。

还是去问下人再要一壶吧。

“等等啊,我去——”

元墨的话没有说完,阿九伸手起了她的下巴,手指缓缓从那道红痕边抚过,低声问:“疼吗?”

阿九的手指凉凉的,抚得极慢,极轻,好像生怕多用一丝力便会弄疼她似的。

元墨笑:“开始有点疼,现在早不疼了。”

阿九眸深似海,不言不语。

“真的,本来也没多疼,就跟蚂蚁叮了一下似的。”元墨生怕阿九不信,认真地说。

“后悔吗?”阿九问。

“后悔什么?”

“后悔答应我的交易。”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差点送命。”阿九慢慢地道,不带什么感情,灯火微微摇曳,阿九的脸一时晦暗不明,声音却是字字清冷,“若你真的死了,我希望你千万不要后悔,因为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既然做了交易,就要担起后果。”

元墨发现,自她进门以来,阿九一次也没有笑过。平时阿九虽然很少笑,但偶尔也有脸色放柔和的时候,可现在,身处姜家,阿九仿佛从里到外都冷成了一块玄块,不带一丝情绪,冷漠,且遥远。

是太紧张了吗?

毕竟今夜在姜家云集着整个平京最高贵的客人,要在这样一群人面前献艺,压力自然是不小。

“哈哈,小看我,我是谁?我是金刀龙王的弟子啊!哪有那么容易死?!”元墨笑嘻嘻地,“我鸿运当头,所向无敌,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阿九看了她一眼,吐出两个熟悉的字眼:

“蠢货。”

元墨却感到一丝欣慰,当然不是因为自己挨骂,而是因为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阿九的眼神好像没有方才那么幽深,也没有那么冰冷了。

总算没那么紧张了吧?

元墨拉着阿九坐下,阿九习惯性要把手抽出来,目光落到她手腕瘀青上,便不由顿了一顿,由她拉着去。

她的手很小,却,很暖。

“阿九啊,你知不知道玉菰仙安排了什么等着我?我原以为就她们两个女人,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找了位用刀的高手……”元墨有意逗阿九开心,声情并茂,添油加醋把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

阿九听着,也不笑,也不说话,眼睫低垂,睫毛长长的,在眼窝下投出一片浓重的阴影,很是安静。

这安静是一种和缓的安静,并不冰冷,元墨判断此时阿九心情应该不算太坏,说到平公公的时候,阿九的面纱微微一动,像是笑了一下。

“阿九,别当他是玩笑,太监们原该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有兴趣的都是变态啊。”元墨一脸严肃,深谋远虑,“麻烦的是,这平公公还是姜家家主跟前的红人,我们也不好明着得罪,以后他要是缠着你可怎么办?”

思量半晌,道:“要不,我让师兄偷偷打断他一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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