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静静看他:“你想当皇帝?”

燕临道:“我为什么不能想?让那小孩儿当皇帝,她岂非要当太后?她怎么能当太后!她该是我的皇后!”

“啪!”

谢危看着他这混账样,终于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

他被他打得偏过头去。

这一时,几月前的缝隙便忽然成了裂痕,使得他把原本浮在表面的平静撕碎,冲他道:“你从来看不惯她,甚至纵容那些朝臣进谏,想要置她于死地!可我喜欢她!谁若要害她,叫她殉葬,我便一个个都杀了!看他们还敢进言半个字!”

谢危沉了一张脸:“谁要害她,谁让她殉葬,你便要杀谁,是不是?”

他突然唤来了刀琴剑书。

尚未近得燕临的身,便动起手来。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到底是燕临被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已经听出他话中所蕴藏的疾风骤雨,一时目眦欲裂:“你想要干什么?!”

谢危捡起那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只道:“那我便杀给你看。”

言罢出门传令:“命禁军围了坤宁。”

然后命人勒了燕临的嘴,将人捆缚,一路推至坤宁宫外。

禁军甲胄沉重,行走时整肃有声,才一将整座宫殿围住,里面所剩无几的宫女太监都惊慌失措地乱叫逃窜。

禁军手起刀落,都杀了个干净。

燕临红了眼眶,竭力地挣扎,几乎哀求地望着他。

然而谢危只是岿然地立在宫门外,持剑在手,雪白的道袍素不染尘,平添一种凛冽的冷酷,向里面道:“皇后娘娘,人都死了,可以出来了。”

里面仿佛有说话的声音。

又安静下来。

过得许久,这听得里面忽然一声喊:“谢大人!”

谢危不言。

她的声音却又平静下去,像是这铺了满地的白雪,压得紧了,也冷了,有一种沁人的味道:“您杀皇族,诛萧氏,灭天教,是手握权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说,我没有资格与您讲条件。我这一生,利用过很多人,可仔细算来,我负燕临,燕临亦报复了我;我用萧定非、周寅之,他们亦借我上位;我算计沈玠,如今也要为他殉葬,共赴黄泉。我不欠他们”

身后的燕临似在呜咽。

姜雪宁的声音停得片刻,已然沾了些许轻颤:“可唯独有一人,一生清正,本严明治律,是我胁之迫之,害他误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誉。他是个好官,诚望谢大人顾念在当年上京途中,雪宁对您喂血之恩,以我一命,换他一命,放他一条生路”

那一瞬间,谢危是恍惚了片刻的。

然而待得她话音落地,那个名字便从他心里浮了出来——

张遮。

朝堂上沉默寡言的一张脸,无趣乏味的一个人

他无声拉开唇角,陡地冷笑。

只不过姜雪宁也看不见。

心内仿佛有一团炽火烧灼肺腑,可他的声音仍旧带着那一种残酷漠视的冷平:“可。”

那一刻,仿佛拉长到永恒。

然则不过是一个眨眼。

宫门里先是没了声响,紧接着便听得“当啷”一声清脆的响,比锋锐的匕首见血封喉、从人手中脱落,掉到地上去的声响。

燕临如在梦中一般,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连刀琴剑书都愣住了。

他红了眼,终如困兽一般,身体里爆发出一种谁也无法抗衡的力量,竟骤然挣脱了,踉跄着向那宫殿中奔去,一声声喊:“宁宁,宁宁——”

鲜血从殿内弥漫出来。

那怕疼的、怕死人的、怯懦了一辈子的姑娘,决然又安静地倒在血泊里。

金簪委地,步摇跌坠。

燕临冲进去抱起她,统帅过三军,攻打过鞑靼的人,此刻却慌乱得手足无措,像是少年时那般哭起来,绝望地喊:“太医,太医!叫太医啊——”

他沾了满手的血。

那样无助。

剑不知何时已倒落在了地上,谢危一动不动站在外面,看了许久,没有往里面走一步。

姜雪宁终于死了。

8绿梅

燕临的魂魄,似乎跟着她去了。

停灵坤宁,朝臣或是不敢,或是不屑,都不来拜。

只有他成天坐在棺椁前喝酒。

醉得狠了,便同她忏悔;偶得清醒,又一声声埋怨,恨她,责怪她,仿佛她还在世间一般

也不知是谁忽然提了一句,说刑部那位张大人,竟给自己写了罪诏,长长的一页,三司会审诸多朝臣,没有一个忍心。

于是他忽然发了疯。

提着剑便要往刑部大牢去,要杀张遮。

下头人来报,谢危才想起,确还有一个张遮,收监在刑部大牢,已经许久了。

燕临自然有人拦下来。

他想了片刻,只道:“前些日抄家,姜府里那柄剑,拿去给他吧。”

那应当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姜伯游革职,姜府抄家,才从那沾满了灰尘的库房里找出来。

剑匣打开,内里竟然簇新。

是一柄精工锻造的好剑。

剑匣里面还镌刻着贺人生辰的祝语,一笔一划有些稚拙,可刻得很深,经年犹在。

去送剑的人回来说,燕将军看着那把剑,再没有喝过一口酒,只是在坤宁宫前,枯坐了一整夜。

谢危也懒得去管他。

只是晚上看书时,见得说文的一页上,写了个“妒”字,后面解:害也。

他便把这卷书投入火盆。

次日天明,雪化了,他想起那为自己定下秋后处斩之刑的张遮,去了刑部大牢一趟。

只是话出口,竟然是:宁二殁了。

后来才补:你的娘娘殁了。

那一刻,谢危只觉出了一种没来由的讽刺,好像冥冥的虚空里,有个人看笑话似的看着自己。

又说了什么,他竟没印象了。

从刑部大牢出来,待要离开时,却见一人立在门外,同看守的卒役争执不休。

穿着的也是一身官服。

只是模样看着面生,手里执着一枝晚开的绿梅,碧色的花瓣绽在枯槁的枝上,似乎是宫里那一株异种。

谢危想了想,才想起:“是卫梁?”

刀琴在边上,道:“是。”

谢危道:“他来干什么?”

剑书便上前去,没一会儿回来,低声道:“似是,皇后娘娘生前有过交代,托他折一枝梅,给张大人。”

谢危沉默许久,道:“让他去吧。”

剑书再次上前。

那些人才将卫梁放了。

卫梁也远远看见了谢危,只是神情间颇为不喜,非但不上前来,甚至连点谢意都不曾表露,径直向着大牢内走去。

谢危立在原地。

片刻已不见了卫梁人。

刀琴剑书都以为就要走了。

然而那一刻,他眸底寒凉,也不知触着了那一道逆鳞,竟然道:“去抓了他,那枝梅也不要给!”

这分明是戾气深重。

刀琴剑书近来越发摸不着他喜怒,只得又将已到大牢里面的卫梁抓了,连着他方才携入的那枝碧色的寒梅,也带了回来,奉给谢危。

谢危修长的手指执了,看得片刻,扔在地上,慢慢踩碎。

9断义

回去时,街市上仿佛已经忘了前几个月才遭一场大祸,渐渐恢复了热闹。

也有流离失所的百姓沿街乞讨。

一名赤着脚的小乞丐与人厮打作一团,挡了前面的道。

谢危坐在马车里,也不问。

剑书便来道:“几个小叫花子打架,已经劝开了。”

谢危撩了车帘一角看。

那小乞丐头上见了血,哭得厉害,一双眼睛却瞪得老大,恶狠狠地看着先前与自己厮打的某个大人,咬紧了牙关不说话。

狼崽子一样的眼神。

又带着一种活泛的生气。

还有满腔的不甘,不愿,不屈服

他忽然道:“把他带过来。”

刀琴将人带到了车前。

那小乞丐也不知深浅,更不知他是谁。

谢危问:“几岁?”

小乞丐擦了擦头上的血,道:“七岁。”

谢危又问:“有名字吗?”

那小乞丐说:“没有。”

谢危便慢慢放下车帘,对剑书道:“带他回去。”

却不是去皇宫。

而是去谢府。

只不过,当谢危走入壁读堂时,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前,竟已经立了一道身影。

是燕临。

玄黑的劲装,让他看上去挺拔极了。

只是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时,一双眼里浸满的却是沉寂的死灰,还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

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精致匕首,被他从袖中扔出,落在案上。

燕临问他:“是你让人给了她刀?”

谢危没有否认:“所以?”

那一瞬间,燕临几乎腾起了炽烈的杀心,腰间剑峭拔而出,便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个人做了什么!

坤宁宫里,从来不敢留什么锋锐之物,便连金簪他都叫人把尖端磨钝。

可这个人却送了一柄匕首进去!

剑锋挨着他脖颈,已出了血。

燕临紧咬着牙关质问:“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她活着于这天下又有什么妨碍?她没有害过你,你有什么资格逼她去死!”

谢危道:“你怎知,我给她刀,是要她自戕?”

燕临怔住。

谢危一双平静地眼眸,注视着他,分明和缓无波,却让人觉出了一种幽微里蕴蓄的疯狂,甚至让人浑身发寒:“既是刀,便人人都可杀。”

他觉得他疯了。

谢危笑了起来:“只可惜,她是个懦夫,不敢杀你,只敢将刀对准自己!这般的人,便是死了一千一万,又有何足惜!”

这是他的兄长。

也是他认识了将近十年,共事了五年的先生!

他递刀给姜雪宁,原来想她杀他!

这一刻,燕临只觉出了一种莫大的荒谬,几乎想要将他一剑斩杀在此!

然而燕牧临终嘱托,到底浮现。

剑锋一转,最终从他身侧划过,劈落在那书案上,分作两半:“你我从此,有如此案。是我从来不曾看清你,你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燕临走了。

谢危似乎并无所谓。

10天下

那个小乞丐被刀琴剑书带下去,洗漱干净,头上的伤口也包扎了,换上合身簇新的衣物,反倒有些忐忑局促起来。

一双眼看人也带着浓浓的警惕。

仿佛他随时可以抛弃这一切,去逃命。

谢危问他:“你想当皇帝吗?”

那孩子大概已经知道了他身份,有些畏惧,然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直白利落,竟无半点遮掩地回答:“想!”

谢危突地笑了起来。

他牵了他,往高高的城楼上走。

那孩子问:“我要起个名字吗?”

谢危说:“以后你可以给自己起。”

那孩子道:“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吗?”

谢危说:“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暮色昏沉,衰草未绿,城外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天边。

谢危立到了高处。

那孩子拽着他的衣角,站在他身边,也朝着下方望。

谢危问:“你看到了什么?”

那孩子道:“光秃秃的地。”

谢危道:“是天下。”

他于是高兴起来:“我当了皇帝,那天下就是我的!”

谢危却摇头:“不,它不是你的。”

那孩子困惑。

谢危便抬了手,向下面一指:“你看这江山,绵延万里不到头,可天下没有谁是它真正的主人。你贵为九五之尊,也只能使天下万万人匍匐在你脚下,却不能使这天地为你改一分颜色。甚至那跪伏在你脚下的万万人,也从来不比你低贱。你是乞丐,能当皇帝。他日你若配不上,这万万人当中,总会有人站起来,拼着一死也要将你从龙椅上拽下,为痴愚的世人,讲一个他们或恐一辈子也不会明白的道理。”

那道理究竟是什么呢?

许多年以后,已经成了一代贤君的皇帝,还总时不时从噩梦中惊醒,回想起那个谜一样的人,留下的谜一样的话。

可他此刻,却忘了追问。

只是在回去的时候,他高兴极了:“那将来我有喜欢的人,可以封她做皇后,还有喜欢的,也都可以封作妃子。”

谢危沉寂不言。

他便迷惑地看他:“先生没有喜欢的人吗?”

谢危喉结涌动了一下,仿佛压抑了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的贤君偶尔也会回想起这一幕来,却仍觉在迷雾中一般:那样的神情,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那或许,总是有过某一个极为特殊的人,曾为他划下一道深痕。

11雪尽

最后的那几天,谢危并不住在宫里,也不住在谢府。

他住在白塔寺。

住持方丈则在附近的山中修行。

春来的前一日,谢危上山去看望。

山中春来晚,越往高处越冷,茅屋前竟然飘了雪。

忘尘方丈在沏茶。

他坐下来喝了几盏,看庭前的雪,将屋檐下一只小小的水罐盖满。

忘尘方丈说:“世间事,有时看不破倒好,人在世间,活一条命,许多人庸庸碌碌便也过了。”

谢危却说:“那有什么意思?”

忘尘方丈轻轻一叹,宣了声佛号:“你这又是何苦?”

谢危枯坐良久,一搭眼帘,道:“倦了。”

接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喝完这盏茶,他告了辞。

临走时,又瞧见屋檐下那罐雪,于是向忘尘方丈要了,带下山去。

忘尘方丈说:“雪下山就会化的。”

谢危没有回答。

到得山下,他将那罐子置在潮音亭内那张香案,里面的雪已经开始融化。

儒释道三家的经卷,都被他堆在亭下。

一把火点上,烧了个干净。

欠了命,得要还。

谢危盘膝坐在香案前,看那罐雪慢慢化,也等着那些经卷渐渐烧尽,擦不干净血迹的金步摇搁在正中,边上是一方干净的绢帕。

他垂眸解下了腕间刀。

薄薄的刀刃折射了一缕明亮的天光,映入他眼底,却未惊起周遭半寸尘埃。

午后负责为碑林燃香的小沙弥进来,三?

?义童冢的碑林里,那一块为人划了名姓的石碑后,不知何时竟挖开一座新坑。

到得潮音亭前,只见许多血从上方顺着台阶,蜿蜒下来。

雪白的道袍红了半片。

香案上一柄薄刃短刀,用过后,被擦得干干净净,与那金步摇并排放在一起。

罐中无雪,只余一半清水。

这个曾如阴影一般笼罩在新王朝上空的男人,就在这样一个春将至、雪已尽的午后,离奇而平静地去了,没有为世间留下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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