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塘在二次巡守到门前的时候有些不忍,因为他看到那老爷子的双腿已经开始打颤,眼睛也不由自主的上下闭合,脑袋猛的一点一点,老迈的脸上有着难以掩盖的疲色。只是不知因为何种原因,老侯爷就那么倔强的伫立在原地,丝毫不愿挪步离去,林塘在劝慰了两次后,得到“走远”两字的答复后,只得作罢。

今天的关武侯罗雄显得格外神采奕奕,年过七旬的他穿上太祖皇帝钦赐的四爪蟒袍,腰杆挺直的站在临渊阁的正门前。

他已不理政事多年,膝下两子均在朝中担任要职,老年得女的他奉为掌上明珠,十分宠溺,孙子孙女更是都已长大成材,如今的侯爷府俨然是一副含饴弄孙,和和睦睦的三代同堂景象。

本以为此生就要在这武侯县了此余生,百年寿终后得个股肱忠烈的谥号。然而在得知登基不足一旬的年轻天子将要亲身巡视京畿,胸中有锦绣的赋闲侯爷心中再起波澜,看作是自己未来再度登临庙堂的契机。

一向自恃满腹韬略的关武侯其实从许多年前赋闲在侯爷府,挂上这个闲散的名头后,内心始终有所不甘,总想着有朝一日,再次登临庙堂,施展这满腹才华。当得知今天就是这位年轻天子亲临临渊阁巡视的日子,罗雄早早爬起,来到临渊阁,没有惊扰任何人,就那么笔直伫立在大门的廊柱前,足足一个时辰有余,一动不动。于是就有了眼下老当益壮,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当老人处在半睡半醒之间时,那条汉白玉铺就的八丈宽道,终于有人影出现,缓缓向这边走来,然而这一刻也不知是老人眼神不好,还是真的睡着了,他就那么呆愣愣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不远处早已吓得噤若寒蝉,匍匐在地的林塘,内心苦笑不已。

他偷偷瞥了一眼汉白玉道上仅仅只有三人缓行的阵仗。

一个年轻人,两个老者。

走在前列的年轻人,面容丰神俊朗,虽是一袭布衣,但仍让人觉得不凡。身后两名老者看上去已逾古稀之年,走起路来有些蹒跚吃力,只是那份淡然的气态,像是久居上位,执掌权柄的人物,给人十足的压迫感。虽说如此,但后两者相较于前者似乎是少了些什么,气度,又或者是与生俱来的那份尊贵。但言而总之,这三人走在玉道上,都不是他这个不入流的巡卫长可以忽视的。因为他知道,走在前面的那位便是近日来京城中争议颇多,各种传闻传的沸沸扬扬,荣登大宝的真龙天子。

只见那年轻天子走到临渊阁门口打瞌睡的老人身前,笑了笑,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头。

老人悠悠醒转,见到眼前之人,一阵恍惚后立马反应过来,作势就要行那君臣之礼,可双膝才下去一半,就被年轻天子双手轻轻托起,使之免于跪拜大礼。

“侯爷年龄大了,这才三月天,春寒料峭,地都还是凉得,一切从简,繁琐的形式就免了。听说罗老大人已经站了很久,我们不妨找个地方歇息歇息,也好说话。”年轻天子笑了笑,一番言语如春风拂面,让人倍感暖心窝,而且他也没有自称“朕”。

罗雄瞬间老泪纵横,他心道:“多少年了,都多少年……”

老人双手三掸,向着面前天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个三拜九叩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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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东庭山,山脚处的三间茅草屋,中间的屋里,有两人围着火炉相对而坐。

坐在左边的是一名须发皆白,脸上却没有任何皱纹的老者,面容和善。他的手中拿着一张材质昂贵的宣纸,上面写有几行小字,正在低头看着。

坐在老者对面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明明儒衫装扮,却让人感觉一股子戾气环绕。中年人正襟危坐,低眉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者将手中那份经过层层筛选送入他手的密报扔进面前的火炉里。待其焚烧殆尽,他自嘲一笑“枉我还自比李圣人,好一句众人皆醉我独醒。”

然后,老者起身,径直出门而去,在门口墙壁之上取下一只锄头扛在肩头,随后正了正衣襟,昂首迈步向菜圃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却走的很快,完全不像一个已有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中年人连忙起身跟上,却又不敢走的太快,刚好落在老者身后三步距离,不减不增。

很快两人就来到田地中,老者一边锄草,一边叹息道:“魏阁老始终认为是我这阉宦误国,乱了朝纲,才致使我朝走到如今的局面。殊不知我真的并未做什么,只是想挺直腰杆做个人,而不是狗。以前始终弯着腰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累了。”

两者一前一后,从田垄这一头来到那一头后,老者突然回头看向那个武将出身的侍中大人,中年人眉头一跳,只听他说道:“此间事已经了了,回去吧。你也不必介怀,这还谈不上利用或是算计,管他魏黔是装疯卖傻,还是顺水推舟,都无所谓。夭折的皇子属正统也好,现今的皇帝心眼多也罢,无非都要去笼络民心才是正途,其他都是屁话。我一个老阉狗哪有几年好活,和年轻人制气做甚。你回去吧,给牛罡带句话,多看多做少说。”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他还不是臣。”

老人说着,下锄的速度愈发快了,很快一垄田就让他锄得七七八八。兴许是累了,老人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单手呼扇着风,娓娓道:“这人一老,没个人陪着说说话,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你也别嫌我唠叨。”

当朝侍中刘道鸿连忙道:“不敢”。

老人又重复了一遍:“你回去吧,不要来了。”

“下官告辞。”刘道鸿弯腰作揖后离去。

从头至尾,这位当朝大员只说了两句话,只是老者一味在说,他在听,不是他不想说,而正是如他之前说过的两个字,“不敢”,不敢说。

这位面容和善的老人,正是当朝幕后一手遮天的权阉,先帝顾阳龙在世时,一句话坑杀十八名骁勇善战的三品武将,且没劳自身动根手指。由不得他刘道鸿不怕,因为他,是当时唯一存活于世的三品武将,非是侥幸,而是这位老人有意留他一命,扶持至如今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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