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先回了一趟扬州,将安可期葬在了吹金断玉阁废墟之后的一片杏子林中。    “安可期原本也是出身世家,但因是庶出,不受主母待见,十几岁便出来做生意了。商贾一行低贱,家里因此与他断了关系。”谢随一边说着,一边将刻好的木头插在了坟包前。    ——吹金断玉阁之主,安可期仲连之墓。    “你小时候得过一次风寒,我手头没钱周转买不起药,甚至打算将刀给当了。结果在当铺里遇见了安可期,是他出手救了你的命。”谢随长刀拄地,两手搭在刀柄,整个人便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土地上,好像还在和坟里的人闲闲地说着话。    秦念站在一旁,冷冷地道:“兴许他就是那时候起,盯上了你的。”    “兴许吧。”谢随点头,“但他仍然救了你的命。身在江湖,首要的便是把账算清楚。”    秦念看了他半晌,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过了片刻,她又拎着一只酒葫芦回来,扔给了谢随。    谢随接下葫芦笑道:“你连我何时想喝酒都能看出来,我真要有点怕你了。”    秦念反唇相讥:“你何时不想喝酒?”    谢随仰头喝了一口酒,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他若是一心要取你我的性命,为何还要将那条密道指给我们?那密道中那么多死于非命的骸骨,他不怕我们猜测出什么吗?”    秦念道:“商人谋国,狡兔三窟……”    “什么意思?”谢随转头警觉地看着她,“他本已在为朝廷——为今上效力,若还狡兔三窟……你是说……”    秦念却咬紧了唇不再说话。    想必连她也有许多秘密,不能说与他知道的。他凝注着她,他真想将她看穿啊,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只能默默地饮下一口酒。    “我们该去延陵了。”    酒喝完后,葫芦扔在了坟头,晃了几晃。    “看在你差点害死我和念念的份上,就不给你留一口了。”谢随朝那坟头摆了摆手,就此离去了。    秦念跟在他身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回望一眼。    昔日富可敌国的武林巨商,死后也不过是在这杏子林中,木片上挂了一只酒葫芦而已。    ***    两人从陆路去延陵,花费了三四日的时间,待赶到时,却正正是正月十五。    谢随带着秦念在西街的一家客栈住下。二楼最大的客房,有一个花枝缠绕、帘帷轻卷的小厅,推开窗便可看见西街对面那门前立了两座威严石狮子的恢宏宅邸,那就是延陵侯府。    秦念在窗前站了片刻,慢慢地道:“你从小便是在这里长大的?”    谢随笑笑,“是啊,羡慕我吧?”    秦念摇摇头,“不羡慕。”又转头看向他,“你打算何时去见他们?”    谢随将包袱扔在床上,道:“你看见侯府门口的红灯笼了吗?”    红灯笼?秦念一怔,当真看见那侯府门口挂着一对红灯笼,府内也隐约可见处处都是喜庆的红色。    “傻瓜,要过上元节啦。”谢随笑道,“团团圆圆的上元节,我这时候过去,不是平白找他们的晦气吗?”    他的笑容爽朗干净,好像一丝破绽也没有。    秦念默了默,道:“他们过他们的,我们也可以过我们的。”    这回,却是谢随怔住了。    他渐渐敛了笑容,走上前去将窗户合上,道:“我去买点酒菜,我怕再晚些,所有人都过节去,我们就吃不上饭了。”    “嗯。”秦念竟是意外地乖顺,“我等你回来。”    谢随顿了一顿,低头,却正对上她那双认真的眼睛。    谢随这一辈子,自以为有家人、有朋友,可是其实,家人早已离去,朋友都是假的,真正愿意等他的人,只有眼前这个认真的女孩。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这样就足够了,什么庙堂江湖、什么恩怨荣辱,他都尽可以忘记掉,只要她还愿意等他。    可是一瞬过后,他就立刻清醒了过来。    “好啊。”他毫不在意地笑道,“等我啊,我们晚上一起过个节。”    秦念安静地点了点头。谢随一把抓起长刀便出门而去,几乎是不敢再看她一眼。    ***    果然如谢随所料,菜市里早已没有几个做生意的了,他好不容易才买到了二斤牛肉,并五斤黄酒,心想没法子,只能跟客栈借厨房一用了。    回来时他绕了点远路,黄昏时分,他一手提着牛肉,一手提着黄酒,立在了延陵侯府的佛堂的屋脊上。    俯瞰下方,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坐南朝北的那间是主堂,供着如来,他脚下的是左厢房,供着地藏,他对面的是右厢房,供着观音。    院落的正中央是一座铜香炉,香烟透过炉顶上的博山袅袅地盘旋上升,仿佛云雾缭绕的仙境一般。    这都是谢随从小就看惯的景色了。    透过那蒸蒸云雾,在那观音堂中,有一个伛偻的老人,背对着他,正在跪拜念经。    那老人念完经,向观音拜了三拜之后,便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她穿的是一身粗布的灰衣,花白的头发也只是一无装饰地草草盘作了髻,但手中褐色的拐杖却闪着清亮的光泽,杖头是一只昂首的凤鸟。    这是朝廷御赐的凤头杖。    那老人低着身子,转过身来,谢随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的目光已一分分地黯淡了下去。    无论是离家多少年的游子,都不会忘记自己母亲的身影的。    这时候,有人走进了这座院落。那是一名身形窈窕的贵妇人,发髻上垂着金步摇,身上拢着紫貂裘,却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前来扶住了老人,柔声道:“娘亲,今日是上元,侯爷蒙诏进宫去了,媳妇来接您吃饭。”    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们还记得有我这个娘亲?”    女子笑道:“瞧您说的,怎会不记得呢?明明每年的年关上,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    谢随又绕了一圈的路,才慢慢地、慢慢地绕回了西街上的客栈。    他已经知道安可期骗了他。    但是,骗了他的人,只有安可期吗?    “你当真以为就我一个人,能骗得了你吗?”冥冥中,安可期的话语仿佛又震响在耳畔。    可是他不愿再想了,他实在已很疲倦了。    天极冷,寒风夹着翻飞的雪片吹刮在空荡荡的长街,夕阳的晖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摇摇晃晃的,像一个孤独的鬼。    他走到客栈门前,又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侯府大门。    大门上挂着的一对红灯笼,像两只空洞洞的眼睛,正幽幽地与他对望。    那里面就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可是十五年后再回望,却觉得是那么地遥远、那么地陌生,自己好像已被永远地隔绝于自己的过去了。    他终于是上了二楼,推开了那客房的门。    秦念正在桌边等他,灯也未点,暮色将房中陈设映得发暗。见到他,她的眼神有一瞬的慌乱:“你可算回来啦。”    他静了半晌,突然以脚跺地大喝一声:“出来!”    房中物事一时都嗡嗡然震响,房梁上落下来不少灰尘。这时候,里间卧房的床下竟灰头土脸地爬出来一个人,乏力地靠着床栏坐在了地上。    秦念撇了撇嘴,转过头去。    “砰”地一声,谢随将牛肉和黄酒扔在地上,走上前,踢了踢那人。那人一身黑衣已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只有一双眼睛还带着些倔强地瞪了回来。    谢随想笑,“你还瞪我?韩复生,你还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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