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秾这一昏迷,就整整睡了一个日夜,。 陈衍不能时刻陪着她,只能让宫娥看着,知道对方醒了,忙完手里的事情就赶了过来。林淡秾正坐在妆台上梳发,一把梳下来,掉的有点多,她望着檀木梳上缠着的发怔怔出神。 陈衍从背后抱着她:“秾秾,你醒了。” 林淡秾拉住他的手臂:“你过来了。” 陈衍“恩”了一声。 林淡秾垂眸:“她们已经葬下去了吗?” 陈衍点头,然后略带歉意地解释道:“这次牵扯太多,所以只能轻轻放下。我已命人为她二人修了陵寝,合并葬之。并勒令皇后严管六宫,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林淡秾虽然明白却也不免忧伤,但仍能自解:“我知道,”她握着陈衍的手,反去宽慰他:“再牵扯下去,也无法挽回她们。更何况……”我才是罪魁祸首。 一切祸根,都起于她之独宠,她之私心。不管是爱上陈衍,还是收留一时兴起的孙氏于蓬莱殿。她说的自作自受,却终究是牵连了他人。孙赵二人,本该是可以在掖庭平安度日的。一切祸根,都起于她在元宵节起的那颗私心。 陈衍捧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额头,问:“你又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后宫死了两个妃嫔,何至于让她如此伤心?陈衍不懂,真的不懂。他平突厥、征高昌哪个不是死伤数万。但国事当头,大丈夫战场杀敌、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他虽痛惜,却绝不会伤心至此。当断则断,岂能因不忍而将边境拱手让之,任他骚扰。国强民才能强,战士之死,活我民无数。 相比之下,孙赵二女,死得毫无价值,若非林淡秾不能得他半分目光。尤其是赵氏,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自尽而亡,不惜自身,愧对父母天地。 林淡秾看着他,又落下泪来。 “你不想说?”陈衍叹气:“秾秾,你不能总是不和我说呀。” 林淡秾摇头:“我说不出来。”她一脑子的胡思乱想、自伤自哀,倘若全部倒给了陈衍,岂不是又要害他。更何况,入宫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习惯了“不说”。 陈衍笑:“没事,我们还有一辈子,我可以慢慢猜你的心思。”他猜到了林淡秾的歉意与自责,所以做出了弥补。当然,再深一点的,他就不知道了。不过陈衍不急,他们还有以后。 林淡秾也笑,这大约是最美的期盼了。 陈衍对未来十分憧憬,忽然想到:“秾秾,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林淡秾僵住了,她抬眼看着陈衍,一脸惊惶失措。 但陈衍已经陷入了那个可期可盼的未来,没有注意到。 他说:“我们生个孩子吧,不论男孩女孩。我们一起养大他、教导他。他必然是这世上最可爱、又最聪慧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陈衍和林淡秾的孩子。我要亲手教他骑马射弓,教他批奏折、理国事,带他上战场——”他想了一会,就想不出来什么了,他父皇也只教了他这些。但陈衍却觉得好像还不够,这些还远远不够。如果是他和林淡秾的孩子,那么…… “我要将一切都捧给他,给我们的孩子,所有的一切都捧给他,任他挑选!” …… 今生,寿春大长公主府。 林淡秾怼完那个“重生”的陈衍,心里一阵舒坦。她顺着原路返回,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了遇见陈衍的那天她在焦堂山上和贪贫的对谈。那时她还烦忧于穿越的事情,她与这世道格格不入。更可怕的是,她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怕被当成妖怪。 直到遇到贪贫,对方性情舒朗、通透明达又是方外之人。将秘密告诉他后,林淡秾便仿佛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对方不仅相信她,而且理解她,甚至尝试着疏导她,“度”她—— “你说的那个世界我也很向往,也能理解,”贪贫叹息,继续说话:“林姑娘,我发现你似乎很讨厌和人说话,交流;也拒绝人的靠近。” 林淡秾一怔,点头。 “林姑娘,你的遭遇我很同情。倘若真照你所说,那么你一出生就有宿慧,天生开了灵智,这必然是极其痛苦的一件事吧。被困在一个吃喝拉塞都不由自己的婴孩体内,被人当做小孩子来看待,但实际上已经是个大人了。所有说出来的话都没人在意,这样的日子很可怕吧。”甚至还遭遇了生母被卖一系列事情,看的清清楚楚却没有任何办法,这对一个成年人来说该是多残忍的一件事情。这种心理上的折磨是最磨人的、也是最可怕的。 贪贫的目光温柔而又沉静,充满着包容与怜惜。 林淡秾与他对视,忽然落泪。 贪贫任她哭泣,片刻之后才继续开口:“林姑娘,你说的那些我都已经明白了。有一言,愿能解你忧思。” 林淡秾拂去泪水,道:“法师请说。” 贪贫双手合十,笑道:“林姑娘,你觉得我怎么样?” “……”林淡秾想了想,说:“是一个很包容的人,也很有智慧。” 贪贫:“林姑娘不妨多找一些像我这样的人。” 林淡秾:“啊?” 贪贫笑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只能给出我觉得还不错的方法。林姑娘觉得此间之人比之那边的人如何?” 林淡秾垂眸,想了想说道:“一样灵慧,甚至可能更加才华横溢,还有一些他们没有的品行。”她出身于富贵家里,家中之人都熟知四书五经,出口成章,言行举止莫不是端庄大方。而离她最近的林冉华,更是才思敏捷、诗赋动人心扉。而魏春与南山,与她交好的同时,也显出一种古代独有的“忠”气,这在现代是极为少见的品质。 贪贫:“那此间的世道如何?” “太平盛世,居于皇城,可称安乐。”林淡秾答道:“先皇守成,今上励精图治,政通民安。近年来颁布的举措,不论是政治还是经济上的,都已露明君之相。而且天下并无灾乱之兆,我之一生想来应当无有大忧。” 贪贫:“比之那世如何?” 林淡秾不能违心,道:“各有千秋。”日子都过得差不多,生活上自然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但过了这么多年也已经适应了许多。况且这辈子她还有奴仆侍从,做的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林淡秾没有那种兼济天下、移世易风的梦想,自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也不切实际。她对这个王朝还是比较满意的,除了某些地方。 贪贫笑:“林姑娘在前世过得事事顺心吗?” 林淡秾愣:“……不是。”当然不是,这世上哪有能事事顺心的。便是在现代,也不乏有一些烦恼,甚至也有一些阴影、黑暗的地方,通过网络她也看了不少。 贪贫:“那里都是志同道合之人吗?” 林淡秾有些明白贪贫的意思了,摇摇头:“否。”人都是不同的,“志同道合”四字如何能那么容易找到。但毕竟是一个教育和时代的人,思想上共同之处会更多一些。 贪贫双手合十:“林姑娘,您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且极其富有生机。跨过千年万年,也能扎根在这片土壤里,慢慢生长。因生,是一切之向往。姑娘自己已挺过来最艰苦的时候,遗留下的烦恼。我无法能解决,还是只能靠姑娘自己。贫僧能做的只是听姑娘说说话,解解闷。只是有一句话我一直觉得很有道理——” “既来之,则安之。姑娘也不想这样一辈子过下去吧,不妨融入进去,然后尽你所能改变一些人和事,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半晌,林淡秾说:“我不能完全认同,但我觉得也许你说的对。我不想死,也不想这样过一辈子。所以,我确实该做出一些改变。但这又应该从哪里开始呢?” 她终究是茫然的,一个异世孤魂,乱闯了进来,处处格格不入。但她觉得自己坚守的是对的,也不愿意抛弃自己在现代的一切,抛弃从前的全部,重新开始。因为,那相当于否定了自己。她无法全然的接受这个时代,自然也就被时代摈弃。但林淡秾不觉得自己有错,她也绝不会为了迎合而改变自己。 贪贫想了想,说:“求同存异吧。贫僧以为都是人,语言也共通,自然也能交流。只是或许会辛苦些,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姑娘在这世上多建立一些联系,总要好过你自己一人闷着、乱想着。” 他眨眨眼睛,说:“也许姑娘也可以找一个志同道合之人,一起排遣一下这寂寞。” 林淡秾抬头看贪贫,惊呆了。 贪贫举杯一笑,泰然自若:“愿姑娘,能寻到心之安乐。此间,也始终欢迎你的到来。”他一语双关,话尽,茶水也尽。 林淡秾看他饮下,沉吟片刻,举杯共饮。 贪贫瞎说话瞎扯,实是一通诡辩。但他一片真心想要度人,而且他起码有一句说对了,她确实不想死。可求生,难道不是人之本能吗?只是她那救不回来的亲娘、那些被随意怒斥逆来顺受的侍婢、困在闺阁的十数年、一堆框框条条的封建制度、不同的时代风俗……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受不了。 但在这一堆烦心的事情里面,却又好像还是有一些闪光点的。林冉华与她一道学作诗,一道做胭脂制粉霜,青梅绕床;她也静下心来学了这时代的一些东西,甚至练了一手毛笔、丹青,褪了浮躁;而后来遇到孙奵的豪爽侠气、天真可爱,待她一片真情;南山与魏春真情之外更是献予她一片忠心;她读的时文中也不乏一些让人惊艳、引她共鸣的观点…… 现代古代,是不一样的;但今人古人,却好像有……共同之处。 但很快,陈衍就出现了,将他那重生的一套一咕噜全倒了出来,反惹了林淡秾心烦。 林淡秾想到这里不禁咬牙切齿,却忍不住又想去拼凑自己的未来、前世。她想,她和贪贫一番谈话后,确实决定努力尝试着融入这个世界。而这个时候陈衍就出现了,林淡秾不得不承认,陈衍站着不说话的时候是非常和她心意的。所以,陈衍难道就是她前世找的志同道合之人?又或者是□□熏心? 这也太可怕了! 这样一个可以集皇权、父权、夫权、宗权于一身的极端霸道、自我的人物,从头到尾都只活在自己世界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根本就不能交流好吗?! 这种人,长得再好也不行!做贵妃也不行! 更何况,对方一心一意要的是再续前缘。但林淡秾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也不会有,她根本就没有到过那个未来,哪里来的前缘。 林淡秾想通了,陈衍的前世既不能作参照,但也决不能再成为今生的困扰。她已经彻彻底底地想通了,她还不是前世那个惨兮兮的林淡秾,她还有劲,满满的劲,甚至还有了先知。所以—— 她站定,心道:她是绝对绝对不会再走前世的路子了。陈衍尚且不如魏琅,魏琅的《三人行记》中透露的观点,起码更加合她心意! 林淡秾不知道,兜兜转转,这才是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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