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相关事宜之后,苏仁迫不及待地离了匪寨,一行人穿过林间,行至尚有人居住的地界时,天降大雨。原本死气沉沉地村寨瞬间活了过来,无数人自屋中跑出来,全不怕被雨淋湿,面带喜色地喊着:“菩萨显灵啦!”  苏仁披着半湿的蓑衣,面无表情,似乎并不为灾祸的结束而一同欣喜,然而却放缓了行进的速度,使他们不至于踩踏到那些被喜悦冲昏了头的百姓。陈青鸾偷眼瞧他,不禁联想起从前在山野中见过的不知称谓的野庙,其中的貌美的神像俯瞰着过路行人,无悲无喜。    沧州赈灾贪墨一案既已告破,本地大半官员都涉嫌其中,一个不落尽都被押送入京交由三司会审定罪。随即就有附近地方官员奉调令前来暂管沧州各项事务,协助苏仁赈灾。  原本一切顺利,苏仁也打算将各处巡视一遍之后便回京复命,然而就在苏仁于各受灾郡县巡视途中,变故陡生。  起先是排队领救济粮的队伍中有人突然晕倒,有眼尖之人发现其袖口边缘处露出的皮肤颜色很古怪,仔细看去有隐约的红斑。  之后便接二连三的有人高热晕倒,寻常汤药并不起作用。随着越来越多染病之人,甚至连官兵之中也有人起了同样症状,原本身强体壮的倒还能熬些时日,而一些本就因长期挨饿而极其虚弱的灾民,一旦发病往往连三日都挺不过,且最后高烧加上遍身的水泡,尸身如同掉进沸水中被煮熟了一般,型状可怖。  苏仁命人将赈灾的粮食分配至各郡县后便撤出城镇,随他在柴县外的官道旁驻扎下来。同时要求各城守官紧闭城门,不许百姓随意进出,并按照惯例隔离病人并焚烧掩埋尸体,同时派人去附近的城镇寻名医过来共同商议治疗疫病的方法。  疫情来得突然,纵然陈青鸾有所准备,也不敢贸然处置,她只能从中挑选病症最为相似的案例,按照其对应的药方煎了药,每日叫苏仁并一同驻扎的厂卫们都喝上一碗,也不敢奢望真能有效果,只为图个安心。  附近州府官员得了苏仁的命令,都将本地最有名望的医生送了过去,各方名医汇集之后商讨了整整一夜,竟然也没拿出什么好方案来,只能姑且按着表面症状开了退烧解热毒控制病情的方子,与陈青鸾这几日熬得汤药相差不多,只是又多了几样别的药材,可巧陈青鸾带来的药材里也有这几味,立刻便去熬了汤药来分发下去,除了给厂卫们预留下需要的数量之外,多余的便都直接免费派发了出去。  好在这药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若是能控制住体温不至于因高烧而昏死过去,那么时间久了或可自行好转痊愈。  随后,又有人提出想要深入疫情最严重的地区实地探查一番,若能找出其根源,亦或是能调查出此病是由何种方式传播,那纵然不能药到病除,也能加以控制。  苏仁原本已经答应了这个提议,还安排了几个厂卫护送那几个不怕死的大夫,又觉有些蹊跷,便特意要了那些主动要求进入疫区的大夫名单来看,这一看不要紧,只见陈青鸾三个大字赫然便在名单最末尾的角落上写着,他不假思索地提笔,直接将其划了去。  陈青鸾也是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结果,她还想着去见苏仁看能否有转圜的余地,却被崔简拦在了帐子外头,只说督公有令谁都不见。  只是这回陈青鸾却没法再偷偷自行跟去了——纵然苏仁并未派人监视阻拦她,然而那些名医一个个眼高于顶,又因她是个女子而有轻视之意,若非有苏仁的命令,根本就不会睬她,所以自然不会带着她同行。  一直到了傍晚十分,那些大夫的队伍出发也有半日了,陈青鸾才得以直接见到苏厂督,苏仁本以为她一定会同自己发怒,却见陈青鸾好似无事发生一般,言笑晏晏,不禁有些诧异。  陈青鸾淡然一笑:“人生不如意之事甚多,若是大局已定,再气恼焦急都无用,与其浪费时间在赌气上,还不如去做些能令自己开心的事。”  苏仁知她向来洒脱,但不借着这个机会来向自己讨好处倒是难得,他随口问道:“哦?那你可找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陈青鸾偏头笑道:“当然是陪在督公身边呀。”  苏仁摇头失笑道,“别的不在行,哄人可倒是很利索。”  陈青鸾道:“督公待妾身好,那妾身便哄督公开心,难道不应该么?”  苏仁虽不曾陷于情爱,但也冷眼旁观过不少痴男怨女,他待陈青鸾,若按下属而论算是顶尖的,可若是以男女情人的角度,说是极差也不为过。他不禁脱口而出,“你是当真觉着本督待你好?”  陈青鸾有些无奈地道,“哎,我说真话,督公觉着我是在哄您高兴;我说我是在哄您罢,您又非要揪出个原因来,您就没想过,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了,哪有什么原因好找。”  苏仁只觉心跳的很快,他强作镇定从桌角拿起已经冷了的半杯清茶一饮而尽,却根本无法将躁动的心绪平复下去。  他生就一副好皮囊,从前在宫中时,也并非没有小宫女对他有意,甚至是一些不受宠的嫔妃也有过暗示,然若真有女子对自己诉衷肠,他也只会觉着对方是疯了,能利用便利用,没有价值的便不做理睬。  苏厂督在从前的二十年里,一直觉着自己的心早就死了,眼下看来,似乎它也不是那样的无可救药,也许还能随着陈青鸾再活一阵。    原本被绵长山脉环绕着的平原面积就不大,各郡县都相距不远,所以那些深入疫区的大夫们没过几日便回来了,几人风尘仆仆,但面上却都有喜色。细问之下,得知此行虽未查出疫病的根源在何处,但通过查验得知其是由饮食传播,平日若接触过病人亦或死尸之后便能及时清洁身体,便不会被传染。而虽然湖泊池塘的水质有可能被污染过,但好在山地多有泉眼,自河流上游取用饮水当是无碍的。  既已有了这般结论,接下来的事情便容易了,虽然已经发病之人有半数无法挺过去,但是只要不再有更多的人被感染,那么总有根除的一日。  眼见疫情已经被控制住,苏仁便有些坐不住了,他被派来赈灾那时,并未料到会被耽误这许久,虽然已是尽可能将诸事都安排妥当,但仍旧不能全然放心,所以便准备班师回朝。  哪知刚要启程,东厂厂卫中竟开始有人发病。而且十分诡异的是,虽然表面症状同其余灾民一样,然而那退烧的汤药不管喝了多少下去都不见效果,而且即使将病患尽数隔离,也还是不断有人发病。苏仁也叫人去查过驻扎地的水源,然而其上游从同一条河中取水的城镇仍安然无事,两处之间的流域细细排查过去也并未有被尸体污染的地方。  这样的情形,不由得令人心生怀疑。既然不是外因,那必然是军中混进了细作。  苏仁并不见慌乱,只单独叫崔简到他营帐中交代了些事务,随后便叫陈青鸾去收拾行囊,预备今晚便启程回京。  陈青鸾知他定然有所安排,也不多问,不多时便收拾妥当,临走时才发现,竟然只有一辆马车。  苏仁看向陈青鸾,神色晦暗不明,“京中有要紧的事务,所以本督要即刻启程,你是要与我同行,还是跟着大部队一同回去?”  陈青鸾想也未想,立刻便回道:“自然是与督公同行。”    夜色已深,疾驰的马车上,陈青鸾将车帘卷起半截,望着外头出神,半晌之后回过头来,却见苏仁正瞧着自己,便道:“督公怎么不睡?”  苏仁懒懒地道:“可能是天生劳碌命,前些日子睡得多了,这几日就睡不着。”  陈青鸾回手将帘子放下,却仍靠在窗边,道:“那就同妾身讲讲您是怎样安排的吧,现下已经出了营地,也就不怕被那混进来的细作听去了。”  苏仁道:“我叫崔简将所有人一分为二分别驻扎,哪一拨里不再有人发病,那细作就在另一群之中,再将这一半人一分为二,如此循环往复,便能将范围缩到最小。”  陈青鸾眨了眨眼,“可是若被这细作觉察出不对,直接停止动作了呢?”  苏仁一边把玩着药气早已散尽的荷包一边道:“本督又不是非要立时将这细作薅出来才行,若是他停止了动作,那正好可以全员无恙平安回京,等回了东厂,再依次细细盘查下去,且看他有没有那等道行能一丝马脚都不露。”  陈青鸾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接着道:“他道行再深,进了东厂也是小鬼见阎王,就怕他本是冲着督公您来的,您这一走,他根本不会继续留在军中罢?”  她话音刚落,疾驰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只听得外头一人声音缥缈幽怨,“陈娘子真是料事如神,不如你再猜测一下你与那阉狗能不能活过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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