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才发觉自己已经流下泪来,哭得毫无章法毫无形象。月夜愁眉,揽过我的肩摸摸我的头,“哭吧哭吧,你一定忍了很久了。逞强就不是小豆豆了。看来小豆豆长大了呀。” 我破涕而笑,在他粉扑扑的衣裳上抹眼泪,“说的好像你养大了一个闺女似地。” “差不多吧。有的没的都来跟我倾诉,我就跟你干娘差不多。” “你终于承认自己很娘了吧。” “臭丫头,死远点。” 几日后,是母上名义上特意为我和蓝翎设的宴。百官同席,热闹非常,似乎要把宫廷权谋斗争的血腥洗刷掉一般。 舞姬们婀娜多姿顾盼神飞,洒金的丝帛在空中飞舞。乐师们卖力弹唱,为这盛世华章高歌。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出神。环顾四周,仿佛一切都那么熟悉而陌生。母上在上位亲和又不失威严的笑着,蓝翎在谦恭的回敬同僚们的敬酒。我的目光忽然和一道关切的视线相接,一时间又别过脸去。 苏白墨是替他的主官京兆尹出席。许久未见,我只觉得不知如何面对。有些尴尬,也有些情怯。 “众位爱卿在此,孤正好有一件高兴的事要在此宣布。”母上皓腕轻抬,手持玉盏。 所有人都停下手边的动作肃静看向母上。我与她目光短暂的一触,心头忽然一动。 “简箴。”母上轻轻唤了一声,帝令女官简箴出现,手拿圣旨。 “蓝都尉德才兼备,又受夏将军举荐,此行功劳不胜枚举,更又护驾有功,孤特升其为神策军副将,领左骑兵营。赐南都官宅一处,锦帛百匹,仆役若干,婢女若干,钦此。” 蓝翎愣在当场。我眉头一皱,无奈叹气。母上,终究不会给蓝翎自由,她重新把他收入在了她的囊中。 “恭喜啊,蓝都尉。” “啊呀,是蓝将军啦。” 在众人议论中,蓝翎看向我。我冲他苦笑,点点头。 简箴道:“蓝将军速速接旨谢恩。” 蓝翎大步上前,跪叩领旨。他喝了母上敬的酒,手拿闪着光芒的帛书遥遥站着,仿佛与我隔着人山人海。 我一把推开面前长案,菩提见状把我扶起来。 “禀告母上,我有些不适,先失陪了。” “殿下……”菩提忐忑的端详着我的脸色。 “去吧,去吧,我自己走走。” 我推了推她,不再管任何人,离开了这喧闹的宴会厅。 我并没有喝多少酒,脚步却有点漂浮。举头望月,却什么也瞧不见。乌黑黑的一片云,只辨几颗星光。晚风徐徐,吹走面庞的热度,倒让人舒适了些。 太清池在夜色中更有无边无际的凄凉之感。寂寞得像一个巨大的缺口要让人被吞噬进去了。 不注意绊到了什么草木根子,趔趄了一下又踩到了裙子,心里正叫不妙,却被人稳稳的扶住。他想是不紧不慢的跟着我,此时加快了脚步过来支撑我,因为这么两步走得急切了些微微的有些气息不稳。 “殿下小心。” 他说话的语气一贯的清冷自持,带着淡淡的克制守礼。是会被人误会是一个淡漠清高的人。 “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我不知说什么好,随口问。问完又后悔,他自然是出于关心,我这样问得倒有些不近人情。 不过,苏白墨的神情是依旧的淡定自如,松开我之后恭谨的退后几步。 “殿下喝了些酒,还是不要四处乱走的好。身边又没有跟着可信的人,稍生意外如何是好?” 他语气徐徐,虽然还是少不了的劝诫直言,我听了却泛起微微笑意。 笑着笑着不禁喃喃自语:“可信之人?可信之人……苏卿,于你而言,什么标准来评判才称得上是可信之人呢?” 我忽然发问,苏白墨稍稍一怔,认真思索,答道:“信任唯有心证,无法言说。殿下聪敏过人,应当心中明了。” 我笑了笑,往前走着,他也慢慢的跟上来。 “你第一次夸我聪明,真是难得。却偏偏是在这样的事情上。我觉得,我已经看不清楚什么是可信,什么是不可信。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这感觉就像黑夜行舟,桅杆上唯一的灯笼被吹灭了一样。惶恐,迷惘,彷徨,分不清谁占了上风。” “殿下……”苏白墨的声音里透着担忧。 我回身拉住他的衣袖,有些央求的说:“苏白墨,你带我去个地方好不好?我保证只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这一次,他没有劝告,也没有说教。不知是岁月温柔了苏白墨,还是他不固执的时候本就有着温柔的一面而我一直未曾留心。 坐着苏白墨的车舆,在夜色的掩映下,我们匆忙离开了宫城。要去的地方本就不远,却整个像一个被尘封的世界,显得有些与世隔绝般的凄清。 昔日繁华荣耀的侯府,此刻已经遍布禁军,唯有大门口几盏灯笼亮着。笙歌远去,门庭冷落鸦雀无声。我一下车便目睹此番情景,一时间悲酸涌上心头。 我畅通无阻的进入侯府,今夜当值的守卫为我们找来了一盏长明灯。我命他退下,他也不啰嗦,单单只是告知我们府中还留了几个老仆人不肯散去,陛下亲自同意随他们去云云。苏白墨接过灯盏,随我一同进去。 夜影婆娑,清风依依,我闭眼,仿佛又能看到满目繁花,耳边有黄莺婉转。那个最不辜负寸寸明媚春光的南都第一风流小侯爷,如今失却爵位,府邸,所有荣华富贵,父亲被禁守,母族随之没落,他又当何去何从? “我从小就和伯贤亲近,不知道是出于血缘天性,还是出于性格原因。等到他承袭候位,他家简直就是我家。这里半个园林都是伯贤后来设计改良的,还有许多地方随了我的喜好。这样的时节,最好的风景在绘山庐,但本来那个屋子是要用竹子来盖的,他说那样冬天下雪的时候屋顶上会有碎雪像玉石般的声音,美妙极了。” 我讲到这里仿佛力竭,突然没有勇气讲下去,自己停了下来。 “后来呢?”苏白墨安静的陪着我,却也恰到好处的让我继续说。 “后来当然没成,他是一个极挑的人,偏要用武陵产的竹子,说形态最为秀美,造房子最好听。那时候常山公刚大办了一场寿宴颇为铺张,不许他儿子再兴师动众的,便让他用东山的竹子。小侯爷怎么肯呢?宁可舍弃了这个想法,也不将就。” 我们慢慢的已经走到了通往绘山庐的小径,路旁是那时候行止来看我时我们重逢的竹亭。 “他就是那样子,绝不将就的一个人。”我低声轻语,几乎不是说给苏白墨听了。 那么现在,他是否住着简陋的居所,穿着素朴的衣衫,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他耍帅的扇子还在不在身边,他是否孤身一人?他好不好?我该问谁?我该怎么办? “殿下,我们回去吧?” 风吹云朵,月光穿云,顷刻洒下一片清润的光。我看向苏白墨,目光相接,看到他隐隐的关切与担忧。我恐怕怎么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时候,是他陪在我身边。 “苏白墨,你说,我小时候怎么会讨厌你呢?” 他笑了笑,学我的话说道:“也许是殿下与我并非血缘天性,也非性格相投吧。” 我也笑了。难为他,居然还能说个笑让我开心。 “谢谢你,能够在这里陪我。” 我真诚的道谢。苏白墨抿唇,静静的看着我。他似乎挣扎纠结着什么,脚步却已经坚定的往前迈了一步,衣衫窸窣,修长手指便伸到我眼底,动作小心轻柔的抹去了我滚落的泪水。我才恍然自己哭了。 “触景生情,只会徒增烦恼。殿下,你无能为力,却也不用苛责自己。这些无非是历史的一页,你我也无非如此。” 替我擦掉眼泪后,苏白墨又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他微微低着头,灯笼的一半光亮朦胧的投映在他的面庞上。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却看到他提灯的手握了握紧,还有他已经打乱了的呼吸。 我这才顿时明白,行止以前曾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我不懂我伤人有多深。 那时候,我不明白苏白墨的心思,利用棣棠对他的感情,让母上不再关注他跟我的事,给他惹来巨大的麻烦,也带给他内心多大的煎熬。曾以为行止离我而去,我受到了多大的冲击感到了多么深切的辜负,可其实我却是最最辜负人的那一个。辜负的不只一人。 他,蓝翎,伯贤…… 扪心自问,他们的情我姒缱绻此生又能拿什么来还? “是谁啊?是殿下吗?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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