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快又道,“你嘲讽了她?”

沈萧不屑轻笑,“若几句话也受不得,便是我高看了她。”

这样的话仿佛是在哪里听过的,细细回想,却是没有头绪。我叹道,“我叮嘱过你,不要贸然行事。”

脚下忽地一滑,有一双手臂牢牢扶住我。沈萧眼中陡然似起了倦意,只与我相扶着默然前行。良久,她指一指已可见的扶祥殿宫墙,轻道,“从前这长辰宫也是如此污浊?”

是了,从前在长辰宫中,我对田氏、对江氏、甚至对姐姐,都曾有过方才那般心思。

这已易主的长辰宫,已被敌寇侵占的江山,还有身处此地的我们,何尝不是污浊的。

止步于扶祥殿外,我直视她的双眼,“你初见我时便已轻鄙我,至今未变,因为我失了气节。此时,你也在轻鄙自己。”

“沈萧,我敬仰大义之士,可是这天下需要的不止是大义,亦需有人如你我目下一般行事。”我扣紧了袖中的双手,“此时卑微求生确是屈辱至极,但我愿以这卑微屈辱换取助可复我疆土之人毁敌寇根基的时机。敌寇不以此时占我江山为已胜,我亦不以此时失家国为已败。我不能放弃,因为我从来没有退路,你也是如此。我没有大义风骨,若我不能活至国复那一日,我死之前,必踏敌之尸首。”

我长长吁过,仍无法荡清心中无章冲撞的炽热恨意。我记不得一日里多少次对自己这般说,只知我从不敢停,也不能忘记千里之外仍有可复我疆土之人。

“我与你言尽于此,你要珍重自身。”四下轻轻扫过了,我道,“那女子似知你我相熟,此后若无渠丘於之令,你我不要独见。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保住性命出宫去见你的哥哥。”

我终是不忍,伸手握一握她的臂,“你应知晓他前些日曾入宫。他安好,亦未弃节,你放心。”

渠丘於仿佛认定了吉思达毒杀皇子又畏罪自尽,然而吉思达终究是皇后,他只能对外称有斥候潜入皇宫落毒,追杀凶手的声势极浩大。

我在晅仪殿外殿跪了一刻有余,渠丘於终于现身,他从我身边走过,抛下一句“起来”匆匆转到案后。

我撑地慢慢站起,跪得久了,腰膝都已发僵。

案上堆积了数十卷章表,渠丘於逐一看过,半个时辰未出声。最后一卷章表置下,渠丘於展过手臂,转首看着我上下扫一眼,笑道,“你倒站得稳。”

我上前理好渠丘於读完的章表,轻笑道,“家中无仆,诸事只有我一人去做,算是练得了好体力。”

渠丘於自茶煲里斟了两盏,“这是雪水煮的茶,你也来尝一尝。”

一口茶还未咽下去,他又追问,“如何?”

我置下茶盏,摇一摇头道,“雪水虽好,只是闷得太久,已失了茶韵。”

渠丘於却是沉默,殿中静得怕人。他骤起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又仿佛万般沉重,“当真是皇后?”

我不置可否,“迷津易堕,但陛下已昭布天下是斥候落毒,已是保全两位皇子与皇后的名声,何苦还要深究。”

他转着缥瓷盏,唇角扬起一抹浅笑,“是么?”

“是。”我平声道,“那人顷刻间取了皇后和两位皇子的性命,其心思之毒手段之狠非常人可比。陛下若当真宠爱萧素便断不可再如从前般待她,如与从前半分未变,那人此击不成,必不会轻易罢休。此时朝中若乱,必引至大祸。”

渠丘於默然注目于茶盏,我无声吐出胸中沉积的郁气,“陛下一夜之间失了皇后和两位皇子,我不敢言感同身受,但如今最要紧的是平息流言,稳固朝堂。”

我只觉得心跳如擂鼓,渠丘於在我面前虽极少有逾矩行径,可他心机深沉……他会听得入耳么?

“你为何忽然要保他?”

他这一句极突兀,目光更是从未这般凌厉。将茶盏重重置于案,他冷声,“你此前几度离间朕与他,为何此次却不进必杀之言?”

我明知他会看出我的蓄意离间,却未料到他会如此直白问出。

“自保。”

“天子虽是天下至尊,也有力不能及之处。我从前以为他与陛下不同,留了他,来日他必会杀我。”我与渠丘於对视,“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刀已至心口,不退他的刀,我和萧素这样的中土女子失命只在朝夕。”

他的语声更冷,“你是说朕护不得你们,此时你仍在离间我与卜须。”

“罢了。”我大礼拜下,“我从前身在涸辙,陛下给我一池存活,我原愿尽我所能相助陛下。可陛下从来不信我,我也不敢再在陛下面前多言。我这便退回沧囿,听候陛下处置。”

又是三日,清晨时分我奉宣召进宫,车舆却是自前廷外绕行。时辰已不早,远远看着已有车舆往长辰宫来,依稀见得是文官官制。

我正疑惑,身边的多诺陡然惊叫出声,盯着城门软在我身上。

悬于长辰宫宫阙的女子仍是那一身冠服,面色青白双目突出。临近她身下,她突出的双眼几乎是直直瞪着我。

我见过这样的双眼,当年的齐纨,当年的纪愔,都曾有过这样的眼。

我仍在晅仪殿待渠丘於归后宫,我记不起方才是如何离开,只知那时无力移开眼,竟觉得她在对我笑。直至此时,我的眼前似总在飘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

渠丘於入殿后如往常一般只注目于章表,偶尔与我说几句,却绝口不提那个女子。

出宫时已是黄昏,我依旧自前廷外绕行,她也依旧悬在那里。围观的人被驱散,我抬头看着那双眼,“是我害死你,要复仇,你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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