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皇宫中,自康青鸾去了皇陵后,朱允炆就似一个没有了灵魂的躯壳,每日除了上朝便是在乾清宫一个人待着。齐泰多次上疏提及削藩之事,他不批不阅,好像此事与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黄子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日乾清宫内无其他外人时,他在御前提醒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初在东角门时,与微臣商议之事?”  “朕当然记得,可此一时,彼一时。”朱允炆垂头丧气道。  “皇上,当日之事子澄一直铭记于心,不敢懈怠。”  “那些藩王毕竟都是朕的叔父,朕刚登基,也不好太过激进,撤藩之事暂且搁置吧。”他本就厌倦勾心斗角的事,更何况如今也没了初时的动力。  见他无精打采的样子,黄子澄毕竟陪伴他多年,知晓心结所在,便继续问道:“那郡主,皇上也放弃了吗?”  朱允炆叹了口气,回道:“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朕,更何况她有先皇遗诏,朕也是无可奈何。”  黄子澄知道自己的主子受了挫,如今斗志全无,于是思忖了片刻,轻声道:“皇上,自古美女配英雄,燕王素来在诸王中骁勇,郡主对他爱慕也是人之常情。倘若他一无所有,郡主是否还会继续对他倾心呢?”  见朱允炆终于抬首直视他了,黄子澄抓准时机继续道:“皇上,如今您才是大明的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郡主她现在是还不了解眼前的情况,只要她仍留在京城,假以时日,待皇上撤藩后,孰优孰劣不言自明。子澄相信,只要皇上您振作起来,郡主她会对您另眼相看的。”  听了这些,朱允炆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黄卿家,你觉得朕还能赢得她的心?”  “皇上,您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事万物皆归您所有,更不用说是区区一小女子。”  “不不不,”朱允炆摇摇头,“青儿她不是普通女子。”  黄子澄进一步道:“皇上,子澄的意思是,青鸾郡主国色天香,自是由皇上您这样的天子才能与她匹配。任他朱棣再厉害,毕竟还是萤烛之光,岂能与您这样的日月争光辉?”  朱允炆不言语,陷入了沉思。良久,他开口道:“黄卿家。”  “臣在。”  “派人去北平,盯着燕王。”  “臣遵旨。”志得意满的黄子澄带着旨意昂首阔步出了乾清宫。    建文元年,朝廷削藩的行动拉开了序幕。但在削藩的部署上,齐泰与黄子澄也有不同的意见。齐泰以为,擒贼擒王,燕王势力最盛,首当其冲应先将他去除;可黄子澄认为对朱棣的行动应该采取包围之势,先去其羽翼,将他孤立,最后再慢慢对付他。在一番争执之后,朱允炆还是采纳了黄子澄的建议。于是第一个替罪羔羊就是周王朱橚,因为他是燕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日若朱棣得势,朱橚必定追随。  于是朝廷就派已世袭承爵的曹国公李景隆执行此项任务。李景隆以边关告急的名义调集大军北上,却在途经开封的时候率兵直击周王府,将王府上下全都抓获并带往了京城。建文帝将他的五叔,周王朱橚,贬为庶人,发配至了云南边疆。而后有人告发代王朱桂贪虐残暴,鱼肉大同府的百姓,于是朝廷就下旨将其迁至蜀地关押。接着又有人告发岷王朱楩有不法事,至于是什么不法之事,朝廷也没有说明,只管派人逮捕了岷王,并将其贬为庶民……一时间,藩王们皆是人人自危,就怕朝廷这把火往自己身上烧。    孝陵内,马和一路小跑从外面快步进入清音阁中,焦急道:“郡主,不好了,出事了。”  正埋首聚精会神抄写经书的康青鸾抬首问道:“出什么事了?”  “湘王薨了。”  康青鸾惊得睁大了双眼。  “什么!十二弟?怎么会这样?”  马和愤然道:“还不是朝廷削藩所致。”  康青鸾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问道:“皇上先前采取的措施是贬为庶人,发配边疆,这回怎么闹出人命来了?”  “有人告发湘王私印大明宝钞,朝廷就派兵前去捉拿,湘王不愿受辱于人,就自焚了……”马和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她。  “十二弟!”康青鸾红了眼眶,她虽与湘王朱柏交往不多,可知他年纪轻轻就薨了,心中悲痛不已。接着她想起了心中更为牵挂的,问道:“那北平呢,可打听到什么消息没?”  见她焦急,马和忙回复道:“郡主放心,朝廷暂时还未对王爷采取什么行动。毕竟王爷这么多年在北平早已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他们还是有所顾忌的。”  康青鸾摇摇头,忧心忡忡道:“他的实力越强就越是被他们针对,之所以还未有所行动恐怕是在试探王爷的反应。也许接下来会有更大的举动对付北平也不一定。”  “郡主,您别太担心,王爷智谋过人,必定会有应对之策的。”莲儿安慰道。  康青鸾知道朱棣足智多谋,胆识过人,可是他毕竟只是一地的藩王,若与整个朝廷对抗,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躲过这一劫。    没几个月,朝廷就将一众藩王处置的差不多了,接下去就该轮到燕王朱棣了。眼看下月就是朱元璋的周年忌,朝廷传旨至北平要求燕王进京祭拜先皇,朱棣深知这是朱允炆设下的圈套,于是称病没有去往京城。  燕王府内,朱棣将朝廷的圣旨递给道衍、袁珙二人查看。  “本王此次称病拒绝上京不过是权宜罢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王爷,那建文小子欺人太甚,您何必去受他那份闲气。依贫道之见,干脆就反了吧,您才是真龙天子,大明需要由您来拨乱反正。”袁珙在一旁嘟嘟囔囔道。  朱棣示意他少安毋躁,回道:“目前时机尚未成熟,朝廷去了本王的护卫军,现在只剩下王府那些府兵了。况且咱们手上的兵器也还欠缺不少,若此时与建文朝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所以我们现在必须要沉住气,尽量拖延时间,好做筹备。何况青儿还在他们手上,万一她有什么不测……”  道衍深知朱棣的顾虑,康青鸾的安危是他们最在意的,于是他开口道:“既然王爷称病不进京,那干脆就病得更彻底一些吧。”    转眼间朱元璋的忌日到了,朱允炆带着朝臣前来孝陵祭奠。  “郡主,皇上来了。”莲儿向正在大殿内点香烛的康青鸾轻声低语。  很快一众侍卫鱼贯而入,分列两侧,接着身着龙袍的朱允炆迈着有力的步伐进入大殿。  “参见皇上。”康青鸾低首向他行礼。  这是她离宫后,朱允炆第一次见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人,所有的思念都赤,裸裸地写在了脸上。努力抑制着自己心中再见到她的激动,道了声:“免礼。”  祭拜完成后,朱允炆看向康青鸾,开口道:“青儿,许久未见,陪朕走走吧。”  康青鸾心想在皇陵中他应该不会对自己怎样,且他毕竟是天子,在众人面前违抗他的命令有些不妥,便点头应允了。  二人一前一后相伴无言地走着,忽然朱允炆停住了脚步,转头道:“青儿,此次前来,除了祭奠先皇,还有件事情,朕想告诉你。”  康青鸾淡然道:“皇上,青鸾一心为先皇与先皇后守灵,外界的事,都已与我无关。”  “此事与四叔有关,你也不想知道吗?”  康青鸾抬首看向他。  “前些日子北平的特使来报,说四叔病了。”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康青鸾不相信他特意找自己只是为了传达朱棣病了,于是淡然道:“人食五谷,病痛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可他这次病得不一般。”  康青鸾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怎么个不一般?”  朱允炆双眼闪烁了一下,随即又直直地看着她,回道:“四叔他,疯了……”  “什么!”康青鸾震惊了,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疯了?怎么会?皇上你是在骗我吗?”  “君无戏言。”这消息经由他派去北平监视朱棣的原工部侍郎、现北平布政使司张昺亲笔上疏奏报,所以他相信这是真的。  康青鸾身形一颤,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两步。  “郡主。”莲儿见状忙上前搀扶住她,亦是极力忍着悲伤。  “皇上,你已经是这天下之主了,为何还要对他苦苦相逼?他毕竟是你的亲叔叔啊……”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滑落。  看着她心碎的样子,朱允炆很是心疼,但一想到她如此都是为了朱棣,便硬着心肠道:“天下之主又如何,你还不是照样向着他?摆驾回宫!”说完就转身离去了,他怕再停留一秒,自己会心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藩,他是撤定了!  看着眼前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去,康青鸾渐渐滑落瘫坐在了地上。莲儿搀扶不起她,便跪在她身旁安慰:“郡主你别太难过,现在都是皇上一面之词,说不定事情没有那么糟糕。”  马和见朱允炆离去,便赶了过来,一见康青鸾伤心欲绝的样子,忙开口问道:“郡主,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皇上说,王爷他……他疯了……”莲儿说完也开始抽泣起来。  “什么!”马和也是吃了一惊,他实在不能把疯疯癫癫与意气风发的燕王联系起来,“消息属实吗?三保在北平与王爷相处多年,深感他坚毅果敢,不像是这么经不起打击的人,这不会是真的。”  康青鸾倏地止住了哭泣抬首看向马和,脸上满是泪痕,嘴里含糊地念叨起来:“对对对,这不是真的,朱棣不会这么脆弱的,不会的,绝对不会!我不相信!我怎么这么容易就上当了呢……”关心者乱,方才她听到这个消息太过意外所以没有细想。  “郡主,不如让三保回一趟北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莲儿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康青鸾连连点头,回道:“好,你替我去北平看看,切记一定要亲眼见到王爷才行。”  马和正欲起身,却又被她一把拉住了。  “三保,此去路途凶险,你一定要小心!”  “嗯,”马和用力点点头,承诺道,“郡主放心,三保速去速回!”    马和返回北平后见燕王府被朝廷护卫看守着,便转而去了庆寿寺,谁知道衍却不在寺内。寺内的沙弥告诉他道衍去了燕王府为燕王念经驱魔,要在那边常住,近期是不会回来了。于是他又折返回了北平城。  这日午后,一筹莫展的马和正在城里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忽听得前面人声嘈杂便凑过去看看,这一看让他不由得惊呆了。  众人围观的不是别人,正是燕王朱棣!只见他披散着头发,蓬头垢面,而且时值六月身上却穿着冬日里厚厚的棉衣,光着双脚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路过一个卖包子的摊位时,朱棣二话不说摸了上去。雪白的包子上顿时留下了一个个清晰的黑色爪印。  “喂,你这呆子干什么,把我的包子弄脏了,我还怎么卖给别人吃?”摊主气急,抄起一旁的锅铲就像朱棣身上敲了过去。  朱棣也不闪躲,冲他嘿嘿一笑,接着拿起一个脏了的包子就往嘴里塞,边吃边大摇大摆地走了。  “哎,还没给钱呢!”  摊主正欲追出去时,一个侍从走了过来给了他些铜板,并向他赔礼道歉,随后继续跟着朱棣往前走。  随着他们走远,人群也渐渐散去了,只留一脸惊愕的马和独自一人呆立在大街上。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茫然地往回走。时值盛夏,他着薄衫都觉得酷热难耐,可朱棣却穿着厚棉衣浑然不觉,这岂是常人能做的出来的?燕王真的疯了,他回去后该怎么和康青鸾说呢?如果将今日看到的一切如实告诉她,她不知得伤心成什么样子。  马和走着走着,突然被人拉进了一个小巷子里,正欲伸手反击,一见来人不禁开口叫了声:“朱将军!”  朱能示意他噤声,马和会意地点点头,于是跟着他消失在了大街上。  马和跟着朱能走了一路,至一处山林间才停下脚步。这个地方他认得,是燕王府的后山丛林。随后二人穿越一片松柏树林后进入一个山洞。洞内迂回曲折,仿佛还能听到有敲打声。越是深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越是清晰,直至走到洞底,眼前豁然开朗,没想到里面居然别有洞天。如果马和的方向感没错的话,这山洞上面应该就是王府的位置,他跟随燕王这么多年,不知道下面居然有这么大的密室。燕王府曾经是元朝宫宇所在,这定是元朝的帝王们为自己建设的地下藏身所,是他们以备不时之需用的。里面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几十个工匠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忙碌着。定睛一看,马和才看清原来他们是在铸造兵器!  “朱将军,这是?”  朱能对着他笑而不答,领着他进入了里边一间密室。  当马和进入密室一看到高坐在主位之人时,又是吃了一惊,急忙下跪参拜。  “王爷!”  “起来吧。”朱棣抬手示意他起身,他已脱去了厚重的棉衣,脸上恢复了往日镇定自若的神情。  “王爷您没有疯!”  “哈哈哈,看来王爷是将马和也给骗过了。”  听见熟悉的笑声从身后传来,马和转身惊喜道:“师傅,您也在。”  道衍捋着胡须,悠然自得地步入密室中,来至马和身边,伸手让他起身,语重心长道:“徒儿一路辛苦了,这是王爷麻痹朝廷的权宜之计。如今朝廷对北平虎视眈眈,在没有做好准备之前,王爷不得不出此下策。”  马和点点头,看向朱棣回道:“王爷,前阵子建文帝来皇陵祭拜的时候告知郡主您疯了。郡主担心您,所以小的才替她回来北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望王爷不要怪小的擅离职守之罪,小的还得回去禀告实情给她,好让她宽心。郡主若是知道王爷没疯,肯定会很高兴的。”  朱棣颔首回道:“马和,回去告诉郡主,本王已决定破釜沉舟,起兵对抗建文帝的朝廷。若是成了,我定接她风光出皇陵;若是败了……就让她忘了我吧。”    马和将朱棣的话原封不动地带给了康青鸾。他没想到,对方在听完后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平静。  “郡主?”马和担忧地唤了一声,他深知个中厉害,燕王起兵就意味着造反,自古以来藩王造反从未有过胜例。况且燕王府护卫军早已被朝廷调去了塞外守边,原先十多万的军队只剩下几百王府亲兵了,实力天差地别,如何与朝廷对抗?连起兵的兵器都需要在密室自己偷偷打造,这一仗恐是凶多吉少。可燕王若是不反抗,按如今朝廷的行事来看,好的结果就是贬为庶民发配边疆,坏的结果就是……横竖摆在朱棣面前的都是死局。  “我这一生都已被他深深烙印,怎么可能忘的了?”沉默了许久的康青鸾终于开了口,“他也可以选择忘了我,将兵权交还朝廷,做一个养尊处优的逍遥王爷。可他偏偏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明知自己是以卵击石,也要试它一试。所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意就是如此。为了避开锋芒,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在大街上装疯卖傻,任世人讥笑。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又怎么可能舍他而去。”  康青鸾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继续道:“我康青鸾这辈子,朱棣生,我生,朱棣亡,我亡。”  她多么希望自己真的能变成一只青鸟,展开翅膀,离开皇陵,离开京城,飞去心爱人的身边。任它是狂风暴雨,天崩地陷,自己亦会坚定地依偎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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