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清晨,姬家一群人从老到小正聚在院前空地上吊嗓子,就见一身泥泞的姬无玉领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儿进了大门——众人险些唱倒了嗓子。 姬无玉目光渐次扫过那些熟悉的人脸,嘴角勾起一个凉薄的笑。 一个人都没少,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他失踪一天,没人惊慌没人牵挂,就是他昨个儿死在外面了……也只是可有可无的一个。 满满似乎察觉到他心气不顺,更紧地握住他的食指,捏得他一痛,将他从抽离躯壳冷冷注视众生群像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他轻轻拍了拍满满的头,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没事儿,多大点儿事?” 年轻人们为他和她让开一条道,道路尽头是两个并肩而立的中年人——一个是他爹,一个是他大伯。 姬家班班主此时已过不惑之年,却仍在戏台前活跃,腰板挺直,目光清澈——却不是年轻人那样的清澈,更像是池水经历暴雨,浑浊之后积淀下来的澄澈。而姬无玉的父亲并不曾学戏,在姬家班中,主要管账务出入人情往来等事,看起来反倒比兄长更年长一些。 此时,兄弟俩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平静。 可是姬无玉知道这是他们大发雷霆的前兆。莫名的,他竟然有些想笑。 相比姬二爷,班主多少给姬无玉留了点面子:“无玉昨日是去哪儿了?可教我们好找,你不知道还有人送来你随身的木牌,说你被……” 姬二爷一拍桌子:“逆子!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你大伯还说不得你了?就你这癖性……还敢笑?!无墨,拿棍子来!我今日就打断这逆子的狗腿!” 姬无墨手忙脚乱地拦住姬二爷:“二叔,二叔!您别气了,仔细气坏了身子!无玉,你快给你爹磕个头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 姬无玉冷笑:“过去?大表哥,这事过不去了!” 班主的脸色铁青得可怕。 姬无玉冷冷接上自己的话:“不是我姬某人狂,我有没有登台的本事想必诸位都是清楚的,我不知道大伯和父亲阻我有何不能明说的缘故,但是……”他顿了顿,“此时这些都无所谓了。” 众人被他这“宽宏大量”的转折震得一惊。 “我只问一句,若我昨日当真被人绑了,没等来赎金,没等来官府的人,不幸葬身于贼人之手……这里有多少人替我想过这个结局?”他平静道。 一片鸦雀无声。 片刻后,姬二爷剧烈地挣扎起来:“畜生!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要气死为父吗?!” 姬无玉没什么诚意地道了个歉:“对不起啊爹,让您老生气了。” 说完转身就牵着满满回自己的房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愤怒或者说恼羞成怒的姬二爷——他的父亲。 不肖看,不肖想,他都知道今日之后又会有多少人在背后编排他。 只是他无所谓了。 九 不同于寻常的戏班子,姬家班在洛阳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凡是姓姬的子弟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红角甚至能拥有自己的院落。 进了房门,姬无玉先是坐下给自己和满满分别倒了茶,看着她小口小口将隔夜茶饮尽后,吩咐道:“去给我烧点儿水来,一身泥,硌死我了。院子东南有水井、柴火、灶房,随便用,别烧了就行。” 满满端端正正放好粗陶杯子,看着姬无玉的眼睛,认真道:“哥哥,你难受吗?” 姬无玉道:“这不废话吗?我这身衣裳脏得跟抹布也差不离了,全粘在身上,噫……” 满满道:“你心里难受,对不对?那个老伯伯,不是你亲爹爹?” 姬无玉一口茶水喷出来:“不是我亲爹我敢这么放肆,不怕他把我赶出去……呵,也难怪,不止你这么想。我爹对我的确不像对亲儿子,我对他也的确不像对亲爹。” 满满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是见姬无玉没有与她谈这个话题的意思,只好闭嘴。 他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了擦嘴角,轻声道:“刚才你看见了有个穿红衣衫的没?” 她点头。 姬无玉无所谓道:“跟你一个想法的还有他,而且他不仅有想法,还到处给人说,说到我耳朵边,你信不信?” 满满回忆了一下,只觉那个穿红衣衫的哥哥一副很腼腆很乖的样子,不像是姬无玉说的那般碎嘴长舌的人。 他也知道她不会信,只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说不上是严肃也说不上是轻松:“先前给你说了两个姬家的规矩,现在再给你讲个我的规矩——不要对我说谎,不准背后算计我,听到没?” 她忙拽下他的手郑重道:“我记下了!可是……那个哥哥……” 姬无玉一哂:“咱这姬家班唱的是昆曲,画皮变脸的功夫也不差,就你那三脚猫的演技,在这儿还轮不到你当正儿八经的坏人呢,听我说的就是,别管别的!” 他说完起身伸了个懒腰,像赶小狗似的挥挥手:“去给我把洗澡水烧来,‘小丫鬟’。” 满满“哦”了一声,乖乖起身去干活,刚走到院子里,就见他们刚才所提到的那个穿红衣服的哥哥被三四个人簇拥着走了进来。见了她,有个少年嗤笑道:“瞧这小姑娘,不是姬师兄刚领回来的那个么?诶,要我说,该不会是他相好的,咳……”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却被红衣少年止住,少年走到满满面前,温和而又有些腼腆地问:“小妹妹,姬师兄在他屋里么?” 满满低着头道:“在的。” 少年语气越发温和:“别怕,虽然不知道你是……呃,到了这儿就是到了自己家了,姬师兄人很好的,他将你带回来,只要你在这儿,他和我们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满满声气越发低地“嗯”了一声,一副很害怕很拘谨的样子。 红衣少年和同伴走远了,她才匆匆忙忙跑进灶房里去,长长舒了一口气。 若不是姬无玉早前提过,她兴许根本不会注意到那红衣少年在同伴传谣时眉梢眼角扬起的得意和鄙薄,与她说话时的嘲讽与刻毒。 人脸画皮,口蜜腹剑。 十 还没等姬无玉舒舒坦坦洗完澡,他大伯便忙里抽空来了他房间。 他慢条斯理从水里出来穿好衣裳理好头发,才慢悠悠走去前面见姬家班班主。 他原本以为他爹会先来找他的麻烦。 不同于人前的神气,班主此时竟有些疲态,硬邦邦的脊梁也微微有些佝偻,见姬无玉人模人样地出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让他过来坐。满满早在班主来时,就默默出去院子里玩儿了。 “无玉啊,你今天说的那些话,太戳你爹的心了。”开头他便来了这么一句。 姬无玉在心里默默了“哦”了一声,无动于衷。 班主接着道:“你昨个儿不见人影,你爹他急得不行,后来又有人拿来你的木牌,他当场便差点厥了过去,请大夫来扎了两针才喘得上气。今早见你平安回来,他其实是高兴的。” 姬无玉没有搭话。 班主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一是气大伯不让你登台,二是气你娘的事”姬无玉的神色终于变了,班主接着道,“我也晓得班里那些个不成器的小子编排你……这些都不是没影的事,是你爹他疑神疑鬼,是他脑子里灌了浆糊,瞎了眼睛办了错事。你是你爹娘的亲儿子。那事过去这么多年,你娘已经去了,你爹对不起你,也晓得你怨他,他只是……唉,我这嘴,唱戏倒是唱得还行,说话就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了,无玉啊,你知道大伯想说什么的。” 姬无玉垂眼看着桌面,闷闷道:“嗯。” 班主终于抿出一个笑,眉间褶皱却没有散开:“不让你登台,是你爹的意思,那事虽是他错了,可他自己过不了那个槛……我这弟弟,要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大概是特别倔吧。他身子不好,昨个儿大夫说他这样下去……也没几年了。无玉,你要怪就怪大伯吧,你能不能,能不能委屈委屈自己……” 姬无玉低声道:“大伯,别说了,我知道,你放心。” 班主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今个儿早些休息吧,大伯不扰你了。” 他起身离开,走到房门前,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无玉,你今天领回来那个孩子是?” 姬无玉道:“孤儿一个,昨天对我有一伞之恩。” 班主道:“成,那咱们就养着她吧……你有什么需要同大伯说。” 姬无玉起身拱手道:“您慢走”片刻后,他又忍不住问:“大伯,我为我爹……值吗?” 班主回头看他,眉间褶皱更深:“作为你大伯,我不好说,但你父子俩的事,大伯是个外人,外人来看,不值。但能怎样?他是你爹。你气他,你骂他,你不愿意看他那样去了,不是么?” 姬无玉苦笑着点头。 桌上新上的茶水热温未散,还在冒着热气。他扶着桌子满满坐下,脸上眼中一片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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