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百余年的陶家老宅经过岁月沧桑,每一砖每一瓦都写满了历史的积淀。

何子岑一手怀抱儿子,另只手挽着陶灼华,听妻子竭力抑制着激动的情绪,尽量平静地向自己讲述陶家老宅的故事。

陶婉如与陶灼华的旧日所居的院子依旧保持着原样,不大的院落间碧碧梧遮天,红砖花圃间遍植了海棠。错落有致的假山石上,是一盆一盆风姿各异的迎春,被匠人精心地修剪过,此时正是浓碧森森,焕发着勃勃生机。

“母亲酷爱迎春,苦守空闺之时,便拿这数十盆迎春打发时间”,陶灼华瞧着一盆一盆迎春依旧摆回了从前的位置,时光荏苒间仿佛瞧见母亲青衫落寞的身影寂寂倚在花前,眼前又是一酸。

这数十盆迎春从前被老管家妥妥当当运到了大阮,如今恰是落叶归根,又伴着陶家宅院重归旧主而再次回归。几经迁移,这些倾注了陶婉如心血的花木没有半点枯萎,被婆娑晚风吹动的枝叶簌簌,恰似抚慰着陶灼华游子重归的心。

时过境迁,正房里没有再摆陶婉如的牌位,而是挂了幅精致的苏绣肖像。

陶灼华怔怔地立在母亲的肖像前,瞧着画中人秋水凝波的双眼,早是无语凝噎。被何子岑抱在怀中的晟儿虽是懵懂,却似是母子连心,感染了陶灼华的悲哀,不觉小嘴一扁,轻轻哭了起来。

“晟儿乖,来母亲这里”,陶灼华收敛了情绪,从何子岑怀中接过儿子,慈爱地替他拭去泪水,再指着陶婉如的绘像道:“晟儿,这是你外祖母,便是母亲的母亲。母亲跟晟儿这般大的时候,便随着你外祖母住在这里。”

晟儿并不能完全听懂陶灼华的话,只记住了那幅绣像上头美丽的妇人是自己的外祖母。他瞧瞧陶灼华、再瞧瞧绣像,乌溜溜的眸子转来转去,似发现了新大陆般好奇地嘟囔道:“像,母亲,像。”

大约表达的是陶灼华的样貌与绣像上的陶婉如酷肖的意思,何子岑听得好笑,点着晟儿的额头道:“你母亲与外祖母自然是相像的,晟儿与母亲也像。”

何子岑爱恋地拥着妻儿,只怕陶灼华触景伤情,柔声劝道:“莫再难过,母亲在天有灵,瞧着你这般福慧双修,必定是替你开心,却不愿意见到你流泪。”

道理都懂,那浓浓的离情与乡愁交织,却如同哽在陶灼华心间的阴霾,吐不出来又咽下不去。只怕一开口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只是含笑点头。

此前陶婉如云门山麓的坟冢已然被瑞安毁坏,唯有洋溪湖中还洒着她的半抔骨灰。若想去那里祭奠陶婉如,便须得同隐居在湖畔的苏世贤见面。

陶灼华这些日子近乎贪婪地领着何子岑逛遍了古城。

晟儿年纪太小,大多时候并不随着他们出门,两人微服出游,走过昭德古街、宋城登了云门山、驼山去吃了偶园街上的老槐树煎包,又尝了云掌柜最早所开的那家善水居的素斋,再自熙熙攘攘的闹市间买回大包小包的酥皮玫瑰馅子月饼、在陶家的梧桐树下摆了茶桌,泡一壶酽酽的普洱打发午后慵懒的时光。

城里逛完了,再借送甄三娘返回玲珑山之际,连山下的井塘古村也瞧了个遍。何子岑默默等待着,陶灼华却始终不提叫她梦绕魂牵的洋溪湖畔。

立在岁月沧桑的万年桥上,瞧着桥下河水悠然而过,陶灼华的目光悠悠远远,始终是近乡情怯的退缩。她婉拒了苏梓琴的一再相邀,只在陶府同她见了一面。

苏梓琴先于陶灼华两日到了青州府,将她将回归的消息说与苏世贤,只望能替两人解开心结。苏世贤沉吟良久,却只是微微一叹,向苏梓琴说道:“凡事不可强求,我不怕出现在灼华面前遭她厌弃,只怕勾起她的伤心,不见也罢。”

当日苏世贤选在洋溪湖畔落脚,暂居在他同陶婉如昔年住过的湖畔木屋,不难发现那里依旧有着陶婉如住过的痕迹。

既悔且愧,却无后悔药可吃,苏世贤发觉了陶婉如留下的札记,瞧着上头点点滴滴被泪水渍染的字迹,冲半夏长叹道:“这负心薄幸之人,天下非我莫属。”

虽与苏梓琴说得敞亮,苏世贤这几日却如坐针毡。他没有脸去陶府见陶灼华一面,只能每日拿根鱼杆做掩饰,瞅着来路望眼欲穿。

又是细雨菲菲的清晨,陶灼华从半敞的芸窗间望着外头被雨水打湿的片片残红,依旧是微微叹了口气,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

“子岑、子岑,你不是一直想去瞧一瞧我立下无字碑的地方么?”她淡然回过头来,望望一直安静等待的何子岑:“谢谢你给我这许多时间,让我将往事重新理清。范公亭内、洋溪湖畔,这个地方我终归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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